金色酒液顺着《税法典》的羊皮纸边缘往下淌,像一串凝固的嘲笑。
酒滴落处,空气中泛起一圈极淡的幽蓝涟漪——刹那间,空中浮现出三道幻影:一个大臣跪在篡位者面前亲吻权杖,另一个看见自己的脸在火焰中扭曲成猪猡,第三个人则盯着诏书上浮现的字迹:“你偷藏了王室密档”。
全场死寂,连呼吸都凝滞了。
他们以为我没注意到?
那三秒的静默里,每个人都在看自己最怕被人知道的那一幕。
满堂大臣僵在原地,有人手抖打翻了杯子,有人下意识去擦袍角溅到的泡沫,却忘了自己刚才还在幻想登基大典。
我慢悠悠把空瓶搁回托盘,心里默数——三、二、一。
果然,大主教埃利贡缓缓合上湿透的书页,声音温和得像在布道:“米丝蒂小姐,您这杯酒……可不只是醉人。”
他抬眼看向奥兰多,“既然她已当众施展‘心象显影’之术,按《圣典·异能篇》第三章第七条,请执剑人主持‘非神授恩典’听证会。”
(这条款就像悬在头顶的铡刀,平日蒙尘,一旦要砍人,便立刻变得无比‘神圣’。
二十年前用它烧死的是个说自己能跟猫说话的老巫婆——亨利昨晚还提过。
)
奥兰多站起身,银灰法袍无风自动,眼神却死死钉在我身上:“明日辰时,神谕庭,你若不来,便视同认罪。”
我摊手一笑:“哎呀,这么快就要开庭?我还以为至少得等我喝完下午茶。”
没人笑。空气比刚开封的酸麦酒还紧绷。
回程马车一路颠簸,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像是倒计时,咯噔、咯噔,敲在肋骨上。
寒风从缝隙钻入,吹得请帖边缘翻飞,烫金封口在昏暗车厢里闪着冷光——全是要我“出席洽谈”的邀约,连乞丐巷口的老鼠看了都得愣三秒。
塞尔维亚·珐琅的没送裙子,送来一枚铜钥匙和一张字条:“东市十七巷,子时开门,别带护卫。”
艾莉森立刻炸毛:“陷阱!这女人前脚给你送衣服后脚就想黑灯瞎火见你?脑子进酵母了吧!”
亨利叼着草根眯眼,从油围裙里摸出半块冷面包啃了一口:“但也可能是橄榄枝。她要是真想动手,直接让税务官查封你的酒馆就行,何必半夜约你去看老鼠打架?”
我摩挲着钥匙上的纹路——三重锁芯,左旋两圈半才能开,是老一代酿酒坊用来锁发酵室的结构。
只有干过十年以上的人才懂这种设计,防的是新手误开导致菌种污染。
这钥匙……和父亲当年修过的那套冷凝管是一套系统。
我记得那年暴雨夜,他背着我去东市十七巷抢修蒸馏炉,墙上的炭笔图就是眼前这模样。
“她想谈生意。”我说。
赛琳娜抱着竖琴缩在角落,指尖轻轻拨动一根低音弦,音色沉得像夜雾,余震在木壁间游走,像有谁在远处叹息。
“可你现在最不该做的事,就是单独赴约。”她轻声说,“他们已经把你当成‘异端源头’了。”
“我不是源头。”我把玩着钥匙,看着烛光在铜面上跳动,“我只是个酿酒的。但他们怕的,不是酒,是我能让普通人尝到‘感觉’——勇气、灵感、安宁……这些本该只属于神赐的东西,现在只要一枚银铃就能买到。你说,他们能忍吗?”
赛琳娜沉默了。
我冲她眨眨眼:“别担心,谁说我是去冒险?我是去谈分成。”
夜深了,油灯将熄,我把最后一页琴谱交到赛琳娜手中。
“照这个抄一遍,字迹要抖一点——你上次模仿修道院院长签名的时候,可比这认真多了。”
她抿嘴一笑,指尖拨动空弦,一声轻颤像是叹息。
真谱已被亨利塞进围裙夹层,沾着三十年老油垢的地方,连搜魂犬都闻不到。
“万一我半夜没回来,你就去找巴洛姆,说‘醉猫改吃咸鱼了’。”
“这暗号也太蠢了。”亨利嘟囔。
“越蠢越安全。”我披上深灰斗篷,帽檐压至眉骨,镜中映出的不再是那个爱笑的酒娘,而是一个即将踏入赌局的庄家。
推门那刻,寒风扑面,冰凉的金属扣环刮过指节,靴底踩碎一片枯叶,脆响惊起屋檐下的夜雀。
我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:“真正的酿酒师不怕发酵失控,怕的是没人敢尝第一口。”
——那就让他们都尝尝吧。
子时的东市十七巷静得反常。连野狗都不叫,连风都绕道走。
推开锈门,竟是间废弃的蒸馏作坊,墙上还留着百年前炼金术士画的冷凝管图,炭笔线条早已发黑,却仍能看出精密走向。
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角度,仿佛触到了童年记忆的温度。
塞尔维亚·珐琅坐在一张橡木长桌尽头,烛光把她精明的脸切出一半阴影,另一半藏在黑暗里,像枚未掀开的赌局筹码。
“你知道全城多少家酒馆在仿你的配方吗?”她开门见山,“三天,他们就能做出八成像的‘勇气苹果酒’。但没人能复制那种‘效果’——那是你独有的东西。”
我耸肩:“所以呢?你要告他们侵权?”
她冷笑:“我要买断你在王都的独家酿造权,五年,每年两千金铃,外加商会三级庇护。”
我歪头:“条件不错。可惜——我不缺钱,只缺清净。”
她猛地拍桌:“那你想要什么?!”
我轻轻把玫瑰诏书拍在桌上,指着其中一条附加条款:“我要的是这条——‘皇家特供’不等于‘皇家独占’。你们谁都别想把我酿的酒,变成你们的贡品。我可以献酿春宴,可以挂牌特供,但配方、工艺、发售渠道,全都归我。谁敢伸手,我就让全城百姓知道,他们每天喝的根本不是‘神赐勇毅’,而是苹果皮泡酵母水加一点迷幻藤花粉——哦对,那玩意儿三十铃一斤,菜市场就有卖。”
她的脸色变了。
“你不怕我说出去?”她咬牙。
“怕啊。”我笑了,“所以我才来跟你谈。公开闹,大家都难看。你丢了控制权,我成了靶子。不如我们做个交易:你帮我挡住神殿那群念经的,我让你的商会成为唯一合法分销商——价格由我定,利润三七分,你七我三。怎么样?”
她盯着我,许久,忽然低笑出声:“小丫头,你以为自己在做生意?你早就不只是个酿酒师了。从你那杯‘虚荣泡沫’泼出去那一刻起,你就是一把刀——不知道该插进谁心脏的刀。”
“我哪有那么大志向。”我拉了拉帽檐,皮革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,“我只想安安心心酿酒,舒舒服服睡觉。至于刀不刀的……”我转身走向门口,留下最后一句,“谁想握,就别怪它割破手。”
踏进驿馆门槛时,鸡鸣刚响第一声,晨雾还缠着屋檐。
关上门的一刻,我才发觉掌心全是汗。
不是怕,是兴奋——太久没人敢跟我谈条件了。
可如果她拒绝呢?
如果神殿今晚就派净化骑士破门……我摸了摸藏在靴筒里的毒针,忽然觉得这张床从未如此冰冷。
艾莉森靠在门框上,铠甲都没脱,手里攥着一把短匕——看见我毫发无损,才松了口气:“谈完了?”
“嗯,谈完了。”我打了个哈欠,踢掉靴子往床上一躺,“明天又要演戏,得养足精神。”
“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?”她低声问。
我闭着眼,嘴角微扬:“当然不会。他们怎么可能放过一个能让权贵看见内心丑陋、让平民尝到尊严滋味的人?”
所以我知道,明天神谕庭外,一定会挤满看热闹的贵族和记者团。
而奥兰多……一定会站在高台之上,手持圣典,宣读指控,就像审判一个怪物那样。
一夜过去,昨夜的秘密像酒渣沉底。
而今晨的阳光,已把神谕庭照得如同祭坛。
第二天清晨,神谕庭前的广场像被扔进了一锅煮沸的粥。
贵族们的华盖车一字排开,绣着家徽的绸缎在晨风里猎猎作响,马蹄踏地的节奏混着人群嗡鸣,像一场即将爆发的雷暴。
记者团挤在栏杆前,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刮出沙沙的噪音,仿佛一群饿极了的蝗虫。
连街角卖烤栗子的老太婆都推着车赶来,踮脚往高台上瞅——毕竟谁也不想错过“那个把大主教的税法典泡成酸酒的小疯子”被当众革除信仰资格的场面。
我抱着酒桶慢悠悠走上石阶时,全场忽然静了一瞬。
阳光斜照在桶身斑驳的橡木纹上,映出我半张脸——蓝发藏在斗篷阴影下,粉瞳却亮得像凌晨未熄的烛火;桶身微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,像安抚一头随时会躁动的兽。
身后传来艾莉森压抑的呼吸声,她没跟来,但我知道她一定躲在某个屋顶,手按着剑柄,眼睛扫过每一张可疑的脸。
“各位。”我在台阶最高处站定,回头冲人群咧嘴一笑,“今天这桶酒,免费试饮。”顿了顿,故意压低声音,“但听完审判再喝,味道更灵。”
哄笑声炸开的一刹那,我看见奥兰多站在高台中央,银灰法袍绷得笔直,手里那本《圣典》像是要捏碎。
他宣读指控的声音很稳,字句如刀:“米丝蒂·琉恩,以凡人之躯行类神迹之事,惑乱民心,动摇信仰根基——是否认?”
风卷着他的尾音打在我耳畔,像冰冷的手指划过后颈,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。
我没答他,只是轻轻放下酒桶,拍了拍木沿。
“第一,”我开口,声音不大,却借着广场天然的回音传到了最后一排,“我没行神迹,我只是酿酒。苹果发酵产酒精,迷幻花蜜影响神经传导,二氧化碳让人轻微晕眩——再加上你们自己心里有鬼,看什么都像忏悔室的镜子。这叫‘心理暗示’,不是魔法。”
有人倒吸一口冷气。更多人开始交头接耳。
我继续:“第二,‘心象显影’?镇上三个调皮小孩上周用我家丢弃的果渣做了个‘梦境汽水’,结果院长夫人喝完当场哭着坦白偷养情夫。实验可复现,原理可推导,哪一点需要祈祷才能实现?”
奥兰多脸色铁青:“你这是亵渎!”
“我这是讲理。”我耸肩,忽然弯腰掀开桶盖,从底下抽出一叠整整齐齐的纸,“第三——我想请问大主教,您凭什么用《宗教净化令》第十三条,强行征调边境十三村的酿酒原料配额?又为什么把这些配额转手批给塞尔维亚商会旗下的空壳酒坊?”
我把纸拍在审判案台上,最上面一页赫然是玫瑰诏书的影印件,红章骑缝,十七处标注红线,每一处旁边都贴着《王国赋税通则》的对应条文。
“您说我是异端?”我盯着大主教埃利贡,“可您偷偷修改法令、架空王税、借神权敛财的样子,才更像是在否定‘神赐公正’本身。”
人群炸了。
窃语汇成潮水,一波波冲击着高台的威严。
几名年轻修士低头翻起随身法典,眉头越皱越紧。
就在这片混乱中,一阵癫狂的铃铛声响起。
小丑莫林不知从哪扇侧门蹦了出来,破烂彩袍拖在地上,手里攥着一朵枯萎的玫瑰,花瓣焦黑如被火燎过。
他笑嘻嘻地把花塞进我掌心,指尖粗糙的茧蹭过我的皮肤,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暖,“酒娘子,他们怕的不是你酿酒……是酒醒了装睡的人。”
我怔住。
那一瞬,仿佛有根细针扎进胸腔——不是痛,而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清明,像晨露滴落心湖。
我缓缓举起那朵干花,面向所有人,声音不再轻佻,而是清晰如钟:
“诸位!如果一杯酒能让大臣看见自己想造反,让主教担心税单被揭穿,让执剑人怀疑信仰——那不是酒有问题,是你们太久没照镜子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