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谕庭外的风卷着湿透的《税法典》啪嗒落地时,没人说话。
我拎着空桶转身就走,雨水顺着发梢滴进领口,凉得人清醒——每一滴都像针尖刺在皮肤上,带着铁锈味的潮湿空气钻入鼻腔,耳边是屋檐水珠砸在石板上的清脆回响,仿佛整座王都正用沉默为一场风暴倒计时。
艾莉森立刻从人群里挤出来挡在我身前,手按剑柄环视四周:“别愣着,回驿馆。”她声音不大,却带着久经沙场的压迫感,像一堵墙把我护在后面。
皮革护腕摩擦剑鞘发出细微的“吱呀”声,那是我听过最安心的噪音。
可刚拐进巷口,三队披银边黑袍的神殿执法官已封锁了去路。
为首那人捧着一卷烫金令状,帽檐压得极低,只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嘴:“米丝蒂·琉恩小姐,您因涉嫌‘亵渎圣典’‘扰乱公共秩序’,即刻起限制行动自由,请随我们前往候审所羁押。”
他说话时没有一丝气息波动,像一具被念了咒语的木偶。
我歪头看了看那纸,又抬头看看他,“哦——所以你们审判完了还不给结论,直接改判了?”
亨利慢悠悠从后头踱出来,嘴里还嚼着不知哪捡的薄荷叶,汁水染绿了他的牙:“这叫程序正义?我看是‘先绑人,再写罪名’。”他吐掉叶子,懒洋洋地靠上墙,“要不咱现在就报个案?告他们非法拘禁?”
我拍拍他肩膀:“别吵,让他们演完。”掌心传来他肩甲微冷的触感,像是某种提醒:这场戏才刚开始。
然后我对执法官笑眯眯地问:“羁押期间管饭吗?”
他一愣,像是没料到我会问这个。
身后几个年轻执事交换了个眼神,有人低声嗤笑。
但没人回答。
我知道他们不会回答。
这种地方,连囚犯的名字都不会登记全,更别说提供饮食了。
不过也好——正合我意。
候审所是间阴冷石屋,连窗都没有,只有一扇铁栅门通向走廊。
空气里混着霉味和陈年尿骚,脚踩下去,地板发出潮湿的“咯吱”声;角落堆着几条发黑的毯子,也不知道上一个住客是不是死在里面。
指尖拂过墙面,粗糙的石灰簌簌掉落,留下一道灰痕。
艾莉森被强行拦在外面,临别前狠狠瞪了带队的执法官一眼,拳头捏得咯咯响,指节泛白如骨雕。
“等我。”她嘴唇微动,无声地说。
我能感受到那两个字的重量,沉得像一块烧红的铁坠进心底。
我点点头。
等铁门哐当关上,整间屋子陷入昏暗,我才松了口气似的蹲下,从裙边暗袋里摸出两个小玻璃瓶——赛琳娜帮我缝的应急包,藏了整整一周,终于派上用场。
浓缩麦芽糖浆,甜度极高,黏性极强,是酿“琥珀暖冬酒”时的副产物。
一般人拿来喂小孩,我拿来撬锁。
“这锁看着结实,其实是三十年前淘汰下来的边陲型号——省预算的老把戏。”我低声说着,将铜丝缓缓探入,“玛莎婆婆讲过,这种双簧锁最怕‘软攻’,硬撬反而会卡死。”
我刮下一点糖浆涂在铁栏接缝处,又从发绳里抽出一根细铜丝——这是玛莎婆婆送我的《边境酿造匠手册》附录第三页提到的“老式矮工双簧锁破解法”。
百年前边境酿酒坊为了防税吏偷酒,锁都造得花里胡哨,结果反被酿酒师自己研究出了开法。
第一次试探,铜丝滑脱,发出轻微的“叮”声;第二次,簧片卡住不动;第三次,糖浆渗进锈缝,我屏住呼吸,耳中只剩心跳与金属摩擦的微响——咔哒。
锁开了。
艾莉森看得目瞪口呆:“你就连坐牢都准备了越狱工具?!”
我耸肩:“我不是准备越狱,我是准备开饭。”
雨已经小了,街巷像被洗过的骨头般发白。
我们贴着墙根疾走,桶里的麦芽糖浆晃荡作响,每一步都踏在积水的镜面上,映出破碎的天光。
“你早就在攒这场局了。”亨利喘着气笑,“连锅都藏好了?”
“锅没藏,租的。”我抹了把脸,“三天十铜板,含柴火。”
艾莉森皱眉:“万一没人来呢?”
我回头望了一眼神谕庭的方向:“他们会来的。饿久了的人,鼻子比狗灵。”
我把一块玫瑰精油浸过的布条系在排水管出口——那是我们约定的暗号,闻得到的人自会来找我。
就在王都西区,那片三年前被强拆的旧鱼市。
据说那里如今荒草丛生,夜半常有猫头鹰啼叫,连乞丐都不敢久留。
可我知道,地基还在,排水沟没塌,通风口也完好。
重建一家酒馆?不。
我要办一场宴席——一场谁也没见过的,属于平民的盛宴。
而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……
总会闻着香味来的。
火光在废墟间跳跃,像一簇不肯熄灭的星子。
我站在灶台后,铁锅底下柴火噼啪作响,浓稠的麦芽汤咕嘟冒泡,玫瑰果的酸甜混着烤饼焦香,在冷夜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。
热气扑上脸颊,睫毛上凝起细小的水珠,指尖握着锅铲,烫得微微发麻。
上百张脸围拢过来,有冻得发紫的手指、皲裂的嘴唇,也有孩子怯生生藏在母亲背后的眼睛。
他们不说话,只是盯着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,像是怕惊走了这场梦。
——可这不是梦。
“下一个!”我把勺子重重敲在锅边,声音清脆,“一份汤,一张饼,不多不少!别挤啊,谁插队我就往他碗里多加一勺辣根粉!”
人群哄笑起来,连紧张都松了一寸。
一个小女孩端着碗愣住,眼泪啪嗒掉进汤里。
她母亲慌忙拉她后退:“别哭,快放下,咱们不该拿的……”
“拿着。”我把另一张饼塞进她手里,“吃了就不冷了。”
孩子咬了一口,忽然抬头,声音细细地问:“姐姐,明天还能来吗?”
——这一句像一根火柴,擦亮了整片黑夜。
赛琳娜的琴声恰到好处地流淌而出,《蓝瓶挽歌》原本是首悼念亡者的安魂曲,可她改了调子,慢板变中速,哀伤里揉进一丝倔强的暖意。
音符在空气中震颤,像风吹过晾晒的亚麻布,轻柔却有力。
亨利蹲在角落检查第三批面团发酵程度,一边嘀咕:“温度差两度,口感能差十年。”他抬眼瞥我,“你真打算让全王都的穷人记住‘吃饱了会思考’这句话?这话写进叛国罪条例里都不嫌多。”
“我不是让他们造反。”我搅动锅铲,热气扑上脸颊,“我只是让他们记得——饭,本来就不该是恩赐。”
话音未落,巷口风势突变。
不再是流浪汉的脚步或野猫窜动的窸窣,而是皮靴踏地的整齐节奏,金属轻磕,十字剑悬腰晃荡。
六名神殿巡逻队列队而来,白袍镶黑边,胸前烙着天平徽记。
带队的是个年轻执事,脸绷得像被熨斗烫过,眼神却躲闪着不敢看人群。
“米丝蒂·琉恩!”他扬声,“你擅用禁地、私聚民众、散布煽动言论,现责令立即停止一切非法集会!”
空气凝固了一瞬。
我舀起一满勺金棕色的浓汤,吹了口气,递向他:“来一口?刚出锅,保证比你们候审所馊掉的粥好吃。”
他猛地后退半步:“别耍花招!这是神圣秩序管辖范围!”
“哦?”我把勺子收回,轻轻舔了一下边缘,烫得眯起眼,“所以你们管不到这里?那我还真是松了口气——毕竟我要是知道脚下这块地还归神殿征税,我就不该花十个铜板租三天,而该直接烧了它。”
人群低笑,有人鼓掌。
我瞥见那名守卫喉结滚动了一下——他袖口磨破,指甲缝里全是黑泥。
“兄弟,你们值夜班也没个热饭?”我晃了晃瓶子,“这点甜水不算啥,总比喝冷水强。”
他犹豫片刻,接过喝了半口,眼神微亮:“这味儿……有点像小时候家里酿的果露。”
——就是这一刻,我知道他心里有裂缝。
“哈。”我笑了,“那位闭门祷告三小时、最后出来只说‘再查查’的修士?他要是真有胆子签我的逮捕令,今晚就不会躲在静修室啃干面包了。”
我说完,把整锅汤掀开盖子,热浪轰然蒸腾,映得我蓝发泛金。
“各位!”我跳上灶台,声音穿透夜色,“今天这顿,不收钱!但你们要记住——有人怕的不是我酿酒,是你们吃饱了会思考!是你们想起原来生活可以不用跪着讨剩饭!”
寂静一秒,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:
“我们要吃饭!我们要喝酒!”
“米丝蒂万岁!”
声浪翻滚,撞向高墙,甚至惊起了栖在断梁上的猫头鹰。
远处王宫方向,几扇亮灯的窗忽地熄灭。
我从怀里掏出一枚刻着麦穗纹的木牌,递给亨利:“交给巴洛姆——就说,他欠我的三成保护费,今晚可以用‘到场’抵了。”
“另外带句话:有些税,不是金币能交清的。比如‘民心税’——今晚这一锅,就是账单。”
风再次吹过,带着麦芽与炭火的气息,而我知道——
这场仗,才刚刚开始端上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