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风从窗缝钻进来,吹得油灯的火苗一晃一晃,在墙上投下我瘦小身影的剪影,像只不肯安眠的猫头鹰。
烛光在铜铃铛表面跳动,映出一圈圈涟漪般的微芒——它已完成了今晚第十七次计时使命:记录酒精挥发速率、糖化反应进度,还有那位醉汉情绪崩溃前的心跳频率。
赛琳娜的鸽子飞了,巴洛姆的线人动了,而我的“酒馆革命”才刚刚开始发酵。
门外的脚步声沉重得像是踩在心跳上。
奥兰多来了,没带审判团,也没举圣旗,就披着那件褪色的巡礼斗篷,像个走丢了信仰的朝圣者。
他身后两个执事低着头,手按剑柄,却不敢直视酒馆内亮着的灯火。
我知道他们怕什么。
不是怕我这间破旧的小酒馆,而是怕这光——怕它照出神殿金顶下的锈斑,怕它点燃那些早已干涸的心跳。
“米丝蒂。”他的声音穿过门板,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“你明知那酒会扰乱人心,为何还要做?”
我正教汤米用蜂蜜测糖度——这孩子是玛莎婆婆的孙子,手抖得厉害,但眼睛亮得像刚开瓶的气泡酒。
“姑姑,为什么每次加酵母都要等水温降到三十七度?”他怯生生地问。
“因为生命只认温度,孩子,不认神谕。”我没抬头,勺尖轻轻搅动蜜水,琥珀色液体泛起细密波纹,散发出温热甜香。
听见奥兰多的话,汤米吓得差点打翻量杯。
我笑了笑,接过勺子:“扰乱?可他们喝完都更敢说话了,也没人闹事。反倒是你们,一天到晚喊‘秩序’,却让穷人连热汤都喝不上。”
奥兰多的手紧了紧,十字挂坠在他掌心压出一道红痕。
“我不是来争辩的。”他说,“我是来问你——愿不愿意加入改革派?我们可以绕过腐朽的神殿体系,直接将你的酿酒术定为‘圣民之赐’,由你主导‘救赎酒坊’计划。”
屋里的空气静了一瞬。
连赛琳娜的琴弦都停了下来,余音如蛛丝悬在半空,微微震颤。
我放下搅拌勺,指尖还沾着黏稠的**,触感温润而真实。
一瞬间,我几乎心动。
三十座城镇的配给站……瘟疫村外人们流泪说出第一句话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……或许这真是条捷径?
可下一秒,玛莎婆婆临终的话刺入脑海:“别信穿黑袍的施舍者,他们给的面包里藏着锁链。”
我走到门口,仰头看着他藏在兜帽阴影下的脸。
“所以你们想把我关进另一个笼子,只是这次镀了金?”
他僵住。
我往前一步,声音轻得像撒在酒液表面的肉桂粉:“你知道酵母是怎么工作的吗?它不靠信仰,也不靠祷告,它只认温度、湿度、还有糖分。你们连这点都不懂,却想当‘神选代理人’?”
他的瞳孔猛地收缩。
那一刻,我看清了他眼底裂开的缝隙——不是愤怒,是崩塌。
他曾亲眼见我用麦芽、野莓和一点没人认得的根茎酿出能安抚癫狂病人、唤醒沉睡农夫的酒;他曾跪在瘟疫村外,看村民们围着一口大锅分饮“晨露果啤”,然后流着泪说出三年来第一句完整的话。
他以为那是神迹,可我现在告诉他:这不是恩典,是配方。
而最可怕的,不是没有神,是有人能把“神迹”量产。
“你会后悔的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干涩如枯叶碾碎。
我没拦他。
目送三人背影消失在巷口,我关上门,插上木栓。
手还在抖——不是怕,是兴奋。
赛琳娜重新拨动琴弦,一个低音滑过地板,像暗流涌向楼梯。
我拾级而上,指尖拂过扶手上积年的酒渍——那里还沾着昨天某个醉汉的眼泪,咸涩的气息仿佛仍附着在皮肤上。
推开二楼窗户,清冷月光倾泻而入,与炉火余温交织在脸上,一凉一暖。
我在窗台点起一盏油灯,火焰跳跃着,照亮手中那张小纸条:“我在王都等你们继续造反。”
这是给巴洛姆的情报暗号——一旦我进城失联,他就把赛琳娜琴谱里夹着的“应急配方”交给自由酿匠联盟,并启动“百店联动计划”:三十座城镇的地下酒坊同时开张,售卖同一款标注“非神授·自酿可复制”的“清醒麦芽饮”。
艾莉森站在我身后,盔甲已擦亮,剑也磨好了,金属表面反射着楼下暖黄的光晕,映得她眉宇间忽明忽暗。
“你要我陪你进王都吗?”她问,语气努力平静,但我听得出那底下藏着的不安,像未发酵完全的面团,在沉默中缓慢膨胀。
我摇头:“你留下。这里才是战场。”
我转身拿起行李箱,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,只有三样东西:一本写满实验记录的笔记本(纸页边缘染着不同颜色的酒渍,每滴都是失败的刻度),一瓶未开封的“终焉陈酿”(标签写着:“给最后一个还相信谎言的人”),以及一枚小小的蓝玻璃瓶——装着最初的“勇气苹果酒”原液,透明液体中悬浮着微小气泡,像是凝固的呼吸。
“我要让他们知道,”我望着楼下仍亮着灯的酒馆,暖黄的光晕映着“代饮制”木牌,风吹动牌子发出轻微吱呀声,如同某种古老的应答机制,“我不是一个人在酿酒——整个埃索斯,都有人在等着一杯不说谎的酒。”
远处钟楼敲响九下,钟声荡过屋顶,惊起一群夜鸦,翅膀拍打声划破寂静。
巷口,一辆不起眼的驿车静静停着,灰布车帘拉开一角,露出小丑莫林那张似笑非笑的脸。
他冲我眨了眨眼,手里转着一枚镀金骰子——六面全是“1”,金属棱角在月光下闪出冷光,仿佛命运本身也在说谎。
我拎起箱子,推开门。
风卷起裙角,带着麦芽与炉火的气息,还有远处隐约飘来的赛琳娜哼唱的民谣:
“灰帘马车走四方,莫林一笑骗君王;
六点朝天皆为谎,唯有壹字藏真相。”
“走吧,”我轻声说,嘴角扬起,“该去给那些大人物上一课了——什么叫‘售后服务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