驿车摇晃着驶出镇口时,我回头看了眼蓝瓶酒馆——艾莉森站在门口,披着旧斗篷,手里拎着一把磨得发亮的短剑。
她没说话,只是朝我扬了扬下巴,那意思是“别死在外面”。
呵,这笨蛋骑士,明明担心得要命,偏要装出一副“你敢死我就砍了你魂”的架势。
自从“玫瑰诏书”下达后,神殿的耳目就在镇外转悠,商会也派了人盯着汤米打麦芽浆的手法。
可他们忘了,酿酒不是靠一双手,而是靠一套活络的规矩。
临走前那一夜,我把《基础发酵守则》抄成三份,一份藏进玛莎婆婆的腌菜坛底,一份缝进赛琳娜琴盒夹层,最后一份,让巴洛姆用赌局暗语发往五大自由城邦——只要有人敢动酒馆,七十二小时内,全大陆都会知道“蓝瓶配方正在被窃”。
我不是在防他们,我只是懒得收拾烂摊子。
马车颠到第三天清晨,停在王都南门检疫站。
两名税吏模样的官员拦住去路,身后立着块新钉的木牌:【凡携酒入城者,须缴三成实物税,另加“奇术评估费”五银角/瓶】。
我掀开车帘,看见其中一个税官袖口绣着商会徽记,另一个胸前挂着神殿净化符。
典型的联手设卡。
呵,来得好快。
我没下车,反而从行李箱里掏出一只玻璃瓶——里面是昨晚刚酿好的“晨雾苹果醋”,淡金色液体上浮着一层细密气泡,在晨光中泛出微弱虹彩,像被揉碎的朝阳沉在瓶底。
空气里飘来一股清冽果香,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酵母腥甜,仿佛初春枝头第一缕汁液渗出树皮。
“来,尝尝?”我晃了晃瓶子,玻璃与指尖摩擦发出轻微脆响,“提神醒脑,专治早班困倦。”
税吏犹豫片刻,接过去抿了一口。
十秒后,他猛地睁大眼,脱口而出:“我娘要是知道我当上了首席稽查官,该多高兴……”话音未落,脸就红了,手背青筋突起,喉结上下滚动,像是被什么记忆狠狠攥住了心脏。
他同伴一把抢过瓶子,喝下一口,瞬间眼神失焦,嘴唇颤抖:“……我说过不准再提那笔账……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却带着铁锈般的哽咽。
我轻轻拍手:“看来两位心里都有点‘陈年酸涩’啊。”
这酒不魔法,也不炼金,它只是精准刺激了大脑中与记忆回溯和情绪释放相关的区域——前世叫“神经递质调控”,这儿叫“神恩显现”。
但它并非对谁都有效。
太麻木的人喝再多也只是打个嗝;而真正起效的,往往是那些夜里睡不着、白天笑不出的家伙。
当然,代价也有:喝完之后会头痛,像有根针在太阳穴里慢慢旋转,提醒你——真相从来不会温柔。
效果才是硬道理。
“这样吧——你们放我们进去,这整箱‘情绪调理系列’归你们,外加一张我亲笔写的‘免责条据’,保证不会有人查你们去年少报的三十车麦酒。”
他们面面相觑,最终默默抬杆放行。
车轮碾过石板路,发出沉闷的响声,每一次颠簸都震得车厢木板咯吱作响。
我靠在车厢壁上,望着窗外逐渐密集的建筑群——高塔林立,彩旗招展,贵族马车穿行如织,而贫民巷的屋顶却塌了一半,晾衣绳横七竖八地挂着补丁裤子,在风中轻轻摆动,像一群无声招手的幽灵。
王都啊……果然是个把谎言堆成金砖的地方。
进城后第一件事,不是去皇家驿站报到,而是让车夫绕道西市贫民巷。
我在最破的棚户区支起一张木桌,挂上块手绘招牌:【今日特供:免费清醒酒,限购一人一瓶,限说一句真话】。
炭笔字写得歪歪扭扭,像小孩涂鸦,但足够醒目。
消息是巴洛姆用“莫林小丑昨夜梦到贫民窟开花”这条谶语传出去的——王都人最爱听疯话里的彩头,尤其是当疯子总说得准的时候。
不到两小时,长队排到了巷尾。
第一个领酒的是个驼背老妇,她哆嗦着手接过瓶子,指尖冰凉,指甲缝里嵌着煤灰。
她喝完后突然挺直腰板,对着空气吼了一句:“我儿子没偷教堂蜡烛!是神父自己烧光了抵债!”
人群哗然,空气中弥漫着惊愕与压抑多年的愤怒。
接着是个瘦弱少年,喝完后红着眼睛喊:“我想读书!我不想一辈子掏粪!”他的声音撕裂了午后的寂静,连屋檐上的麻雀都被惊飞。
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说出压在心底的话。
而我就坐在桌后,一边倒酒一边拿炭笔记录,像记账一样写在一张大纸上,标题是《王都人心欠款明细》。
纸页吸墨缓慢,每一笔落下都留下微微晕染的痕迹,如同伤口渗血。
一个男人低声说:“我老婆死那天,教会收了安葬费,却连祷词都没念。”
一位母亲抱着孩子哭道:“我家粮仓被征‘圣战储备’,孩子已经三天没吃热饭。”她的泪水滴在桌面上,与酒渍混在一起,散发出淡淡的咸腥。
有个退伍老兵怒吼:“我们为国断腿,换来的是一张写着‘感恩减免’的空头文书!”他拍案而起,木桌剧烈一震,几只空瓶跳了起来。
我听着,记着,偶尔点头,从不打断。
这不是煽动,这是清算。
他们以为用税收、神谕、等级就能封住所有人的嘴,可人只要还活着,就有想说出口的话——而我的酒,只是轻轻推了那堵墙一下。
一个小女孩踮脚递上空瓶,怯生生地说:“我想爸爸回家……他已经三年没回来了,在矿上……他们说他死了,可我没见到尸体。”
她的手冷得像冬夜井水,声音轻得像风穿过枯草。
我看着她,忽然伸手把她拉过来,轻轻抱了一下。
她的身体僵硬了一瞬,随即软了下来,呼吸变得急促。
“你会再见他的。”我说,“而且不是以亡魂的身份。”
她怔住了,眼泪啪嗒掉在木桌上,溅起微不可察的小坑。
我轻轻放开她,把空瓶放进箱底——那一瞬间,阳光正好照在酒渍斑驳的桌面上,像一片干涸的血迹。
那天剩下的时间,没人再说话。
我们默默地倒酒、收瓶、记名字。
直到夕阳沉进西墙,人群散尽,我才意识到,那张写满控诉的纸,已经重得几乎抬不动。
傍晚的风从王都高塔间穿过,带着铁锈与香料混杂的气息,吹得驿站阁楼那扇破窗吱呀作响。
我坐在歪腿的木椅上,手里还捏着那张烫金请柬,烛火映在“Ⅶ”这个罗马数字上,像一簇跳动的冷笑。
三千金角?名誉顾问?
我嗤了一声,把请柬丢到桌上,顺手拎起特制玻璃瓶转了半圈。
烛光透过琥珀色的酒液,照出瓶身那行刻字:“敬那些不敢照镜子的大人物”。
呵,真贴心啊,我自己写的。
我知道她一定躲在某个屋顶阴影里,剑不出鞘,眼不离我。
她不喜欢人群,但她比谁都清楚——有些战斗,需要用沉默守护。
他们以为我是来求地位、争名头的?
不,我只是个想躺着数钱、顺便少管闲事的酿酒师。
可你们偏偏要把税卡设到我车前,派眼线盯我配方,拿律令压我酒馆——现在又想用一张椅子堵我的嘴?
门都没有。
我摩挲着瓶塞,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雨夜。
那时我也正拧紧一只试验瓶的封口,耳边传来巴洛姆的声音:“你说这些人真会因为一杯酒就说实话?”
“不是酒的问题,”我说,“是他们心里早就烂透了。”
所以,我让亨利伪装成醉汉,在三家酒行后巷跟账房套近乎,请他们喝酒——加了微量记忆催化成分的那种。
人喝多了,话就松;话一多,笔迹样本、印章位置、贿赂暗号,全落进了我们手里。
我不偷不抢,我只是……帮他们把藏起来的烂账,晒了晒太阳。
封口用蜂蜡封住一层微溶凝胶,外层再裹上碳酸盐粉末。
只有当环境持续高于36°C超过十分钟,并伴随特定频率的震动(如掌声、杯碰)才会逐步分解——这是我在地下酒窖测试了十七次才定下的配方。
这不是酒,是定时的情绪引信。
窗外,王都的夜灯次第亮起,像是无数双窥视的眼睛。
当我收摊时,巷口已多了几辆没有标识的黑篷马车。
两个穿便服的男人站在拐角,目光始终钉在我桌上那张《人心欠款明细》上。
艾莉森晚些赶来,剑柄沾着新鲜泥痕。
“三个试图抢纸的人,被我赶走了。”她低声道,“其中一人袖口有神殿暗绣。”
而塞尔维亚·珐琅——财政大臣,掌控三大商会命脉的女人,她大概正咬牙切齿地翻着那十七卷被送出去的罪证,终于意识到:我不是被动防御,我早就在等这一刻。
明天春宴,七大贵族、神殿执事、商会首脑齐聚一堂,连国王都会露个脸。
而我,一个蓝发粉瞳的小萝莉,被安排在主桌末座,紧挨着如今执掌改革派利剑的奥兰多。
第七席。
他们觉得这是贬低,是边缘化。
但他们不懂酿酒。
在发酵的世界里,第七日是最危险的一天——菌群最活跃,气体积聚最多,稍有不慎,整桶酒都会炸开。
而“起泡位”,正是观察变化的最佳角度——也是最容易引发连锁反应的位置。
我轻轻把瓶子放进随身木箱底层,上面盖好普通果酒。
明天,我会先敬一杯“谦卑蜜露”给大主教,让他当众回忆起自己少年时为何立志侍奉神明——然后再悄悄拧松这瓶“售后服务”的封口,让它在席间慢慢升温。
我想看看,当那些平日道貌岸然的人一个个失控吐真言时,他们的信仰、权力、谎言之墙,还能不能撑得住。
外面传来脚步声,是艾莉森的气息——沉重却克制,应该是扛着剑上来了。
我没回头,只低声说:“明天别护得太紧,让他们觉得我无害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,闷闷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我知道她在担心。但她不明白,最锋利的武器,从来都不是剑。
是我的酒。
和人们,终于敢说出口的真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