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抱着那只刻着“敬那些不敢照镜子的大人物”的特制玻璃瓶,在驿站阁楼里翻来覆去地看。
蜂蜜封口确实聪明——体温就能催化分解,碳酸钙遇酸产气,只要有人靠近或试图检查,瓶内压力就会悄悄积攒。
但这招只能用一次,而且必须在全场注视下引爆。
我需要一个“点火人”,一个既不会被提前清除、又能引发连锁反应的存在。
正当我思索时,窗沿被轻轻敲了三下,不轻不重,间隔均匀——是巴洛姆·铁舌的暗号,“猫头鹰飞过三次”。
我打开窗,这个矮人混血的情报贩子像只灵巧的壁虎,悄无声息地翻了进来,身上还带着地下水道的湿冷气味。
他递来一张折叠成酒杯形状的纸条,声音压得极低:“白藤家的病小姐今晚又发病了,侍女偷偷请了三次医师,最后一次是从后巷叫的江湖郎中。”
蕾妮特·白藤。
我脑中立刻浮现出那个苍白、怯懦的贵族少女。
在王都,人人都知道她患有夜间惊厥的怪病,却没人知道病因是她那位道貌岸然的父亲长年的精神虐待。
我挑了挑眉:“她喝过我的酒?”
“只有半瓶‘安梦梨果露’,”巴洛姆回答,“是艾莉森上次路过时顺手送的。据说,那是她半年来睡得唯一一个好觉。”
我立刻有了主意。
我从箱子里抓起另一只小巧的瓶子,里面是加了微量镇静花粉和甘草根提取物的改良版“晚安蜜酿”,能舒缓神经,但对长期压抑的人有轻微的致幻效果——能让他们在梦里看到最渴望的东西。
我将它小心地塞进一个绣着雏菊的布包里。
“送去给她,”我把布包递给巴洛姆,“就说——这是第七席的伴手礼。”
巴洛姆眯起他那双精明的眼睛:“你确定要帮一个贵族?她们的麻烦比跳蚤还多。”
“我不是帮贵族,”我拧紧瓶盖,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,“我是给明天的宴会找一颗安静的雷。你们这些老狐狸总说人心难测,可有些人的心,早就碎得连镜子都不敢照了。当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羔羊,忽然有了说‘不’的勇气,那场面,一定比任何戏剧都好看。”
第二天清晨,我在皇家驿站门口等到了塞尔维亚·珐琅派来的马车。
不是商会标志性的金葡萄徽,而是她私人用的黑鸢尾纹章——这是私下接触的信号。
我故意让她等了二十分钟才慢悠悠地出现,手里还拎着昨晚招待巴洛姆剩下的半瓶“清醒酒”残液,当着她派来的管家的面,毫不心疼地倒进了路边的排水沟。
“浪费!”车厢里传来塞尔维亚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的声音。
我耸耸肩,坐进柔软的天鹅绒坐垫里,马车内部弥漫着一股昂贵但沉闷的香料味。
“比起你们三家酒行每年往‘平民特供酒’里掺水兑浆赚的那点银角,这不算什么。”
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,但很快又被精明的笑容掩盖:“米丝蒂小姐,我想,我们之间应该谈的是合作,而不是对峙。”
“那就别绕弯子。”我懒得跟她客套,目光直直地盯着她指甲上新涂的酒红色蔻丹,“你们怕的不是我酿酒,是怕我这个外来者不懂王都的规矩。可你们忘了——酿酒,恰恰是最讲规矩的行当。温度差一度,发酵慢一小时,味道就天差地别。而你们呢?账本敢晒在太阳底下吗?税单敢一笔笔公示吗?敢让掏空积蓄的老百姓尝一口你们地窖里窖藏了十年的‘圣宴特酿’,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货色吗?”
一连串的质问像冰雹一样砸过去,塞尔维亚的脸色由红转青。
她正要反驳,我忽然身体前倾,压低声音,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:“我知道你女儿也爱喝我的‘勇气苹果酒’——每天睡前一小杯,用来治她那个家暴丈夫带来的心理创伤,对吧?你说,我要是把配方稍微改一改,变成‘离婚觉醒酒’,再‘不小心’在贵妇圈子里流传开来,会怎么样?”
她猛地往后一靠,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,呼吸都停滞了。
车厢里的空气瞬间凝固。
三秒后,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:“……你要什么?”
“我要的很简单。”我靠回椅背,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,“春宴上,你不说话;事后,你不追查贫民巷那场酒会账本的来源;另外——把西市那块废弃的磨坊地契,转到玛莎婆婆名下。”
她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能听见窗外马蹄踏过石板路的清脆回响。
最终,她闭上眼,像是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,点了点头:“成交。但你要答应我,永远别再用你的酒,去触碰那些贵族女人的心理弱点。”
我笑了,笑得像只偷到腥的猫:“我从不主动去碰。是她们自己,喝着喝着,就想通了。”
傍晚,我独自一人前往王宫侧门接受安检。
神殿卫兵拿着一根镶嵌了低阶魔晶石的验咒仪,在我身上来回扫描。
当探测棒扫过我的裙兜时,突然发出了轻微的警铃声。
带队的正是奥兰多·巡礼。
他那张曾经纯粹而虔诚的脸,如今写满了权力和挣扎。
他亲自从我的裙子夹层里,搜出了那张《王都人心欠款明细》的抄本。
他翻开纸页,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“克扣边境军团冬衣款项”、“以神之名强占南郊麦田”、“私吞白河郡赈灾粮”……每一条罪状后面,都附有精确的时间、地点和受害者的姓名缩写。
他抬起头,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:“你这是要掀翻整个世界的秩序?”
“不,”我伸手,轻轻拍掉他手上的本子,纸张发出清脆的响声,“我只是在还债。你们向人民收取税金、收取信仰、收取忠诚,却从来不记账。现在我替你们记好了,还免费提供上门服务——这不是掀桌子,这是售后服务。”
他攥紧了那本薄薄的册子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“你知道大主教已经下令,如果你在宴会上‘显露异能’,就将你当场拘押审判吗?”
“我知道啊。”我踮起脚尖,像哄一个闹别扭的小孩一样,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,“所以我才特意选了第七席——你知道酿酒的时候,哪一缸酒最容易起泡溢出吗?就是那个放在角落里,看起来最不起眼的一缸。你以为你在监牢里关着我,其实……”
我凑近他的耳边,用只有他能听到的气声,一字一句地轻声道:
“……我在给你们这群醉鬼,调制最后一道醒酒剂。就看你们,敢不敢咽下去了。”
他的瞳孔骤然收缩,嘴唇动了动,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。
远处,王宫的钟声庄严地响起,一声,又一声。
春宴,即将开始。
我转身,提着裙摆,独自走向那条通往名利场的猩红地毯。
我的心跳平稳如常。
瓶塞还没炸,但气,已经憋足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