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心跳平稳如常,脚步也未曾有半分凌乱——毕竟在昨晚那辗转反侧的几个小时里,我已经把所有最坏的情况,在脑海里巨细无遗地排演了七遍。
然而,就在我的鞋尖即将踏上王宫侧厅那第一级汉白玉台阶时,一道瘦长的影子倏忽从廊柱后闪了出来。
是小丑莫林。
他今天没有穿那身滑稽的红绿格子紧身衣,而是换上了一套浆洗得发白的侍者服,手里却依旧拎着他那个标志性的、歪着脖子的铜铃铛。
他挡在我面前,嘴里哼着一支跑调跑到天边的童谣:“第七席的杯子空了,瓶塞飞上天,谁在底下笑?不是神,不是王,是个蓝头发的小妖怪。”
他那双总是带着疯癫笑意的眼睛,此刻却清明得吓人。
他眨了眨眼,趁着远处卫兵换岗的间隙,闪电般将那个冰凉的铜铃铛塞进我的手心。
“听着,小妖怪,”他压低声音,语速快得像在说绕口令,“大主教讨厌一切响亮的东西,尤其是……在不该响的时候响起的东西。”
我下意识地攥紧了铃铛,它的触感比想象中更重。
莫林已经退回了阴影里,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尾音:“他更讨厌,有人动他的玫瑰灰。”
我没有回头,也没有作声。
在这种地方,任何多余的好奇心都可能换来一把淬毒的匕首。
我只是把那个沉甸甸的铃铛揣进裙兜,它正好和我那本薄薄的抄本放在一起,冰冷的金属贴着纸张。
我脚步不停地往前走,同时从随身携带的藤篮里,摸出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蜂蜜松饼,头也不回地朝廊柱的阴影里轻轻一抛。
“回礼,”我低声说,“自己吃,别让别人看见。”
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、满足的咀嚼声,然后那道影子便蹦跳着消失在了喷泉的水雾后面,像一缕从未存在过的风。
我走进那扇鎏金大门,指尖感受着铃铛内壁粗糙的触感。
借着门厅烛台的光,我飞快地瞥了一眼,内壁刻着一行几乎被磨平的通用语小字:“税册藏于东塔祈祷室,第三排玫瑰经架,尘灰之下。”
原来是这个玫瑰灰。
春之盛宴设在举世闻名的镜厅。
成百上千根白烛在巨大的水晶吊灯上摇曳,烛光被四壁的镜子无限次地反射、折射,将整个大厅映照得亮如白昼,也让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无所遁形。
银盘与金盏,衣香与鬓影,贵族们的欢声笑语织成一张华丽而虚浮的网。
我的席位被安排在第七席。
一个无比微妙的位置——它不至于像末席那样充满羞辱,却也明确地将我排除在核心贵族圈之外。
它刚好卡在权力场的边缘,既能让主位上的人将我尽收眼底,又不足以让我参与任何真正的交谈。
这是一个观察席,也是一个待审席。
侍者端来了宴会的第一道迎宾酒,由王都三大酒行联合献上,取了个冠冕堂皇的名字:“圣露琼浆”。
据说,它是用生长了百年的古老葡萄藤结出的第一批果实,取其晨露蒸馏而成。
我端起那只雕花繁复的水晶杯,送到唇边抿了一小口,胃里立刻翻江倒海。
一股甜得发腻的糖浆味瞬间糊满了我的味蕾,紧接着,舌根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、属于“欢欣草”的刺激感。
这是典型的“商务应酬酒”,用高浓度的糖分掩盖劣质酒基,再掺入微量的、能让人精神亢奋的草药,好让那些脑满肠肥的贵族们在虚假的亢奋中,更容易签下那些出卖利益的合同。
我面无表情地放下酒杯,动作不大,却足以吸引周围几道探究的目光。
在全场所有视线的焦点——大主教埃利贡那温厚如春风的注视下,我俯身从脚边的特制小木盒里,取出了我自己的那只玻璃瓶。
瓶身是通透的浅粉色,标签上用我清秀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:“虚荣泡沫·第七席限定”。
“米丝蒂小姐,”主位上的大主教终于开口了,他的声音仿佛带着神殿唱诗班的回响,温和而威严,“看来王宫的琼浆,不合你的口味。只是,你自己带来的这瓶酒……可经得起神殿的验咒仪?”
他话音刚落,站在他身后的奥兰多·巡礼便向前一步,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。
他的眼神紧绷如拉满的弓弦,死死地盯着我,仿佛我下一秒就会从瓶子里放出什么吃人的魔物。
我迎着他的目光,露出了一个纯真无害的笑容。
“当然经得起,大主教阁下。”我朗声回答,确保大半个厅的人都能听见,“它的成分非常简单,只有新鲜的山梨汁、森林里采集的野酵母、一点点蜂巢蜜,以及……一点点每个人呼吸的空气。”
我一边说,一边将酒瓶放入侍者刚刚送来的冰桶中。
接着,我做了一个让所有内行都看不懂的操作:我用开瓶器,将木塞轻轻旋开了大约三分之一,听到一声微弱的“呲”,然后立刻停手,迅速用一小块软蜡将瓶塞与瓶口的缝隙重新封死。
这是前世顶级香槟侍酒师为了在客人面前营造戏剧效果,才会使用的小把戏。
瓶内积累的气压被释放了一丝,但并未完全散去,反而会在低温和摇晃中更加活跃。
这瓶酒现在就像一个蓄势待发的火山,只需要一个恰当的震动,就能引来最华丽的喷发。
而我,只需要静静等待那个负责“摇晃”它的人。
酒过三巡,歌舞升平。
该来的总会来。
王都商会主席,塞尔维亚·珐琅夫人,终于端着她的酒杯,袅袅婷婷地站了起来。
她那张精明而美艳的脸上,挂着滴水不漏的笑容。
“诸位,”她的声音清亮悦耳,瞬间压过了现场的音乐,“让我们一同举杯,敬这位来自边境小镇的米丝蒂小姐!她用一瓶小小的酒,就撬动了我们整个王都的味蕾,真是后生可畏啊!”
这话听起来是夸赞,可每一个字眼都像淬了毒的钩子,暗示着我的酒有着某种“撬动人心”的不正当力量。
我立刻站起身,微笑着举起我那杯未曾动过的“圣露琼浆”,声音比她还要清亮:“不敢当。我也想回敬珐琅夫人您,感谢您常年用三倍的价格出售掺了一半水的‘特供酒’,凭一己之力,就养活了半个税务署的官僚。这份魄力,才是真正的‘后生可畏’。”
“你——!”
全场骤然一静。
塞尔维亚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,刚要厉声反驳,我却不再给她任何机会。
就是现在!
我猛地伸手,拔出了那枚被蜡封住的瓶塞——
“砰!”
一声清脆至极的爆响,远比任何人预料的都要响亮!
粉红色的酒液挟裹着巨大的气压,如一道绚丽的喷泉,冲天而起。
它没有像普通酒水那样四散飞溅,而是在上升到最高点时,炸成了一片极其细密的、带着甜香的雾气,如同春日清晨的薄霭,缓缓地、均匀地向整个镜厅洒落。
所有的宾客,包括大主教,都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片绮丽的粉色云雾。
有人惊呼,有人躲闪,但更多的人,是在那雾气沾染到皮肤、被吸入鼻腔的瞬间,呆立当场。
一位以吝啬闻名的财政大臣,突然双眼失神,喃喃自语:“我……我看到无数平民高举着鲜花,簇拥着我……他们叫我‘仁君’……”
他身旁,一位以悍妒著称的贵妇,则捂住了自己的胸口,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:“我的丈夫……他跪在我面前道歉……他说他从未背叛过我,那些流言都是假的……”
一位战功赫赫却被投闲置散的老将军,挺直了佝偻的背脊,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,仿佛又回到了金戈铁马的战场。
幻象仅仅持续了三秒,甚至更短。
当众人从那短暂的失神中惊醒时,镜厅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。
每个人都面带惊恐、羞愧、或是无法掩饰的渴望,不安地看着彼此,仿佛刚刚赤身裸体地在王都广场上游行了一圈。
我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倒了半杯仍在欢快冒泡的“虚荣泡沫”,端起来,轻啜一口,然后环视全场。
“诸位大人,”我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,“你们刚刚尝到的,不过是你们自己心里最想要的东西罢了。你们害怕的不是我的酒,而是它像一面镜子,照出了你们白天不敢想、夜里不敢梦的那个缺口。”
“够了!”大主教埃利贡缓缓起身,他脸上温和的假面终于彻底撕碎,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震怒。
他的掌心,一枚金色的神圣符文缓缓浮现,散发出灼人的威压。
“米丝蒂·琉恩!你以邪术惑众,扰乱人心秩序,公然触犯《神恩独授律》第三条——‘唯神恩典,不可私授’!卫兵!将此妖言惑众之徒,就地拘押审查!”
两队身披重甲的神殿卫兵立刻上前,沉重的脚步声敲击着所有人的心脏。
奥兰多也在其中,他拔出了剑,剑尖却在微微颤抖。
我却丝毫不慌,甚至还对他笑了笑。
然后,我当着所有人的面,慢悠悠地从裙兜里掏出了一张纸。
正是昨晚巴洛姆送来的那份《王都人心欠款明细》的副本。
但现在,它已经不是一份单纯的罪证了。
在每一条罪状的旁边,我都用一种特殊的、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看清的隐形墨水,标注了我刚刚在宴会上观察到的、与之对应的幻视反应。
比如,“克扣边境军团冬衣款项”,旁边标注着:“财政大臣——幻视‘万民拥戴’。”
又比如,“以神之名强占白河郡麦田”,旁边标注着:“某红衣主教——幻想‘百姓焚香叩首’。”
我高高举起那张纸,朗声道:“这是我昨夜闲来无事,为此次春宴的贵客们整理的一份‘春宴心理健康评估报告’,免费赠送给诸位大人做个纪念。大家要不要我现在就念出来,让彼此都了解一下对方内心深处最高尚的梦想?我们……从哪位开始好呢?不如就从刚刚指责我的珐琅夫人开始?”
满厅哗然。
那些刚刚还义愤填膺,准备看神殿如何审判我的贵族们,脸色瞬间变得比死人还难看。
“够了!住口!”第一个失控的果然是塞尔维亚,她猛地站起身,声音尖锐地嘶吼,“那是私人的梦境!你没有权力将其公之于众!这是最卑劣的羞辱!”
我无辜地耸了耸肩:“那您也别碰我的酒,别动我的店,别审判我的客人。咱们各守各的边界,互不侵犯,不好吗?”
大主教埃利贡的脸色已经铁青如猪肝,他掌心的符文忽明忽暗,却迟迟没有下达强行抓捕的最终命令。
他比谁都清楚,此刻若真的动手,这些刚刚被我戳破内心欲望、攥住把柄的大人物们,为了封住我的口,会立刻调转枪头,反噬神殿那套“压抑人性”的陈腐教条。
我的酒,炸开了一个马蜂窝。
而现在,所有马蜂都把我看成了唯一的蜂后。
宴会不欢而散。
我没有被当场拘押,也没有得到任何嘉奖,而是被“请”进了王宫西翼的一间偏殿里“暂住”。
美其名曰“保护”,实则就是软禁。
深夜,月光如水。
窗沿传来三声极轻的、模仿杜鹃鸟的叩击声。
我打开窗,巴洛姆那矮壮的身影灵巧地翻了进来,他递给我一只小小的、绣着白藤花的布包。
“蕾妮特·白藤小姐托我转交的,”巴洛姆压低声音,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温情,“她说……你的酒,让她做了出生以来第一个没有被噩梦惊醒的安稳觉。梦里,没有尖叫。”
我打开布包,里面是一枚精致的银质书签,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刻着一行诗:“酒不渡人,人自渡。”
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,忽然就笑了。
我转身从行李中找出一只干净的空酒瓶,铺开纸,飞快地将在“晚安蜜酿”基础上改良过的新配方抄录下来,塞进瓶中。
我又将那枚书签小心翼翼地放进去,最后用软木塞封好。
我把瓶子递给巴洛姆,在附带的纸条上写下玛莎婆婆的地址。
“告诉她,这是第七席剩下的余温,请她分给每一个睡不着的人。”
巴洛姆接过瓶子,愣了一下:“你……你不留着这个配方当筹码?这可是能让你翻身的底牌!”
“留着干嘛?”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,一脚踢掉脚上磨人的小皮鞋,四仰八叉地爬到柔软的大床上,“那些贵人喝的不是酒,是欲望。而普通人想喝的,只是一夜好眠。这生意,得分开做。”
我翻了个身,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卷。
“明天还得早起,装出一副乖巧可怜的样子,去应付那个自以为能驯服我的大主教。现在嘛……”
我的声音渐渐模糊下去。
“瓶塞是炸了,但接下来的任务,是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——这才是整个酿造过程中,最考验耐心的发酵阶段啊。”
窗外,月光静静地洒在王都沉睡的屋顶上,像一层薄薄的、冰凉的酒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