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翼偏殿比我想象中的任何一座牢房都要体面,也比我住过的任何一间客房都要冷清。
窗户没有上锁,门外却有四班轮岗的卫兵,他们的铠甲在寂静的长廊里发出的摩擦声,比任何锁链都更具囚禁的意味。
桌上摆着精致的茶点,但每一样都插着一根细长的银针,仿佛在提醒我,这里的每一口空气都可能掺着毒药。
我靠着窗沿的软垫躺了一整天,像一只被**后彻底丧失了捕猎兴趣的猫,懒洋洋地晒着那点可怜的、穿不透玻璃的太阳。
但我那双半眯着的眼睛只是伪装,耳朵却一刻也没有停歇。
脚步声三人一组,是巡逻卫队。
铠甲叶片细微的碰撞声,代表他们穿的是典礼用的轻甲,而非实战重甲,证明大主教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。
换岗的间隔是两个沙漏时,不多不少,精准得像是钟摆。
他们以为这是在监视我,殊不知,这也是我监视他们的绝佳机会。
而最重要的,是这扇窗。
它朝向正北,视野里恰好能纳入神殿侧塔那座巨大的钟楼。
钟楼的外墙上,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深红色的蔷薇。
昨夜散场时,那个疯疯癫癫的宫廷小丑莫林,趁乱往我手里塞了一只叮当作响的黄铜铃铛,铃舌上刻着一行几乎无法辨认的小字:“税册藏在玫瑰灰里”。
我盯了那片蔷薇花墙一整天,脑子里把“玫瑰灰”这个词翻来覆去地拆解。
是某种代号?
某个人的名字?
还是某个地点的隐喻?
傍晚时分,沉重的偏殿门被无声地推开。
大主教埃利贡亲自来访,他脸上那副慈和的笑容,像一块上好的绸缎,紧紧地包裹着一把淬了毒的刀。
“米丝蒂小姐,昨夜之事,实在令人遗憾。”他慢条斯理地坐到我对面,姿态优雅得仿佛在参加一场下午茶会,“你的才能,神殿有目共睹。但这种才能若是脱离了神的引导,便极易沦为滋生欲望的温床。你看,春日宴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。”
他顿了顿,审视着我的反应。我没反应。我甚至懒得坐起来。
“不过,”他话锋一转,抛出了诱饵,“神爱世人,也愿意宽恕迷途的羔羊。只要你愿意交出‘虚荣泡沫’的配方,并接受神殿的全面监管,以神的名义进行酿造。我个人可以向枢机院担保,授予你‘圣酒顾问’的荣誉头衔,以及三等世袭贵族的待遇。”
我终于动了。
我懒洋洋地翻了个身,用下巴指了指桌上那盘根本没动过的蜂蜜松饼。
“大主教阁下,您带来的蜂蜜,是产自蒙特尔山脉的三年陈蜜,花香馥郁,质地醇厚,是专供王室的顶级品。可我这杯锡兰红茶里配的糖,却是去年雨季收成的劣等甘蔗磨成的粉,带着一股明显的土腥味。”
埃利贡的笑容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。
“您一边想收编我这只会下金蛋的鹅,一边连招待客人的诚意都舍不得给足。”我伸了个懒腰,骨头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,“我们之间的谈判基础,恐怕还不如我酒桶底下沉淀的那些酵母泥来得多。您还是请回吧,别打扰我思考晚上吃什么了。”
他眼底掠过一丝寒芒,但很快又被那温和的笑意掩盖。
他缓缓起身,理了理长袍的褶皱,微微躬身:“既然如此,希望小姐能在这里住得愉快。神殿的大门,随时为你敞开。”
门再次关上,带走了虚伪的暖意,只留下愈发冰冷的空气。
我知道,这只是第一轮试探。
他们真正害怕的,不是我手里那几张不值钱的酒方,而是我这种根本不按他们牌理出牌的疯子。
深夜,窗沿又传来了那熟悉的、模仿杜"鹃鸟的叩击声。
巴洛姆的身影如同一片黑夜的影子,悄无声息地翻了进来。
这次,他没有带包裹,而是摊开一张看起来油腻腻的、用过的羊皮纸餐巾。
“王都近十年的税务流向图缩影。”他压低声音,语气里带着一丝兴奋,“我独门的‘油脂显影术’,外人看来就是一张垃圾。”
我接过餐巾,凑到烛火边。
油渍在火光下呈现出复杂的脉络,无数细线从各个城区汇向一个中心点——神殿。
而其中最粗的一条,末端赫然标注着“玫瑰厅”的字样。
我立刻从怀里掏出蕾妮特送我的那枚银质书签,在烛火上轻轻一烤。
书签的背面,果然缓缓浮现出一行被特殊药水处理过的、娟秀的细字:“玫瑰厅地窖,灰瓮第七排。”
原来“玫瑰灰”不是比喻,它就是字面意思!
是一个叫“玫瑰厅”的旧档案室里,那些被烧毁的账本的骨灰!
巴洛姆凑过来,声音更低了:“那地方荒废了快二十年,都说闹鬼。我查了,其实是神殿定期在那里焚烧一些见不得光的账本,把灰烬封存在瓮里。而且,昨晚小丑莫林在宫廷喷泉边哼的另一段童谣,被人录下来了——‘灰里藏金,酒里藏心,谁点灯,谁就得死’。”
我盯着那张油脂图上“玫瑰厅”的位置,又看了看窗外钟楼的方向,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脑中成型。
我笑了,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。
我转身,将那张“晚安蜜酿”的配方又重新抄录了一遍,但在其中三个关键植物的配比上,故意写下了会产生轻微致幻效果的错误比例。
然后,我用柠檬汁当做隐形墨水,在配方纸的背面飞快地写下一行字:“玫瑰灰坐标已得,明夜子时,蓝瓶归位。”
我把这张动了手脚的配方塞进一只空酒瓶,递给巴洛姆。
“把这个,想办法送到商会主席塞尔维亚的密使手中。记住,一定要做得像是我走投无路,想求她庇护才送出的投名状。”
巴洛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:“你在挑拨他们内斗?”
“不,”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,感觉浑身的懒筋都舒展开了,“我只是在水里滴了一滴血,让那些鲨鱼自己闻着味儿,互相咬起来而已。”
第二天清晨,我被一阵喧哗声吵醒。
我爬到窗边,揉着眼睛往外看,顿时睡意全无。
神殿侧塔那面爬满蔷薇的花墙,竟然被人连夜铲掉了一大片,露出后面斑驳潮湿的石壁。
几个工匠模样的男人正围着一个刚刚被撬开的地窖入口,激烈地争论着什么。
更妙的是,一身戎装的奥兰多带着他的神殿改革派卫队,已经将现场团团围住,却与另一拨奉大主教之命前来“封锁证据”的神殿守卫形成了对峙之势,剑拔弩张。
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,小丑莫林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,像只猴子一样蹲在不远处的墙头上,一边啃着苹果,一边含糊不清地嚷嚷:“哎呀呀,挖坟的来了,烧账的也来了,就差那个酿酒的还没到场——可人家明明就在楼上舒舒服服地看着戏呢。”
话音刚落,底下两拨人马,几十双眼睛,齐刷刷地抬起头,像几十支利箭,瞬间钉在了我所在的这扇窗户上。
我立刻换上了一副最天真无辜、仿佛被吵醒后一脸茫然的表情,一手捧着杯热茶,一手拿起梳子,慢悠悠地梳理着我那头醒目的蓝色长发。
我甚至还配合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,仿佛楼下发生的一切,都只是一场与我无关的、扰人清梦的闹剧。
就在这混乱的时刻,窗框被极轻地叩响。
是巴洛姆留下的紧急传信暗号。
我从窗台的盆栽底下摸出一张小纸条。
上面只有两行字。
第一行:塞尔维亚已派人潜入商会档案库,调换了三份与神殿有关的关键税契副本。
第二行:蕾妮特小姐今晨当着宫廷医师的面宣称,“晚安蜜酿”是她唯一能安睡续命的药。
若我遭遇不测,她将当众服毒,为我陪葬。
我望着窗外那群因为各自的贪婪与恐惧而乱作一团的权贵们,他们的表情精彩纷呈,像一锅煮沸了的杂烩汤。
我缓缓举起手中的银质书签,将它轻轻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。
清晨的阳光穿过书签上那行“酒不渡人,人自渡”的刻字,在我的掌心投下一道无声却清晰的宣言。
你们争的,是足以烧死自己的权力与黄金。
而我守的,是那些愿意为我挡刀的真心。
这场以整个王都为发酵罐的豪赌,现在,才刚刚进入最考验耐心的主发酵阶段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