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被放出来那天,王都的风都变了味道——不再是神殿焚香的肃穆,而是商会新搭的“浮空酒廊”飘来的蜜酿甜气。
那是一座用魔法灯笼和炼金玻璃悬在半空的亭子,专为长公主莉瑞娅的月影节宴席而建,底下是全城仰头张望的贵族马车,排成的长龙几乎能堵死三条主街。
巴洛姆像只没骨头的猫,悄无声息地翻进我暂住的商会别院时,正看见我对着月光,在试第六坛“命运之杯”的基酒。
“你真打算照着那张烫金请柬去送死?”他摘下嘴里叼着的烟斗,磕了磕烟灰,语气里满是矮人特有的务实和怀疑,“宰相克劳森的人昨夜搜了你的酒窖三遍,连你养在角落里的酵母渣都刮走了。”
我晃了晃手中剔透的水晶杯,杯壁上四道几乎看不见的沉淀物,在月光下微微旋转,折射出虹色的光晕。
“所以我早就把主料换成了‘夜露茴香’和‘哑铃藤汁’。”我头也不抬,懒洋洋地解释,“前者能让任何试图复制配方的假酒立刻泛出洗脚水般的苦味,后者则会在接触到金属离子时,变成醒目的、宣告有毒的紫色。他们偷走的,只是一堆没被我活化过的引子罢了。”
我把六只小巧的白瓷酒瓶依次排开,用融化的蜂蜡在瓶口封上不同的印记:一柄剑、一本书、一只鹿、一条蛇、一颗星,以及一颗心。
“今晚,”我舔了舔嘴唇,露出一抹让巴洛姆都下意识后退半步的笑容,“不靠魔法,不靠后台,只靠一杯酒,让那些揣着算盘来挑媳妇的老爷们,自己选一条喜欢的死路。”
宴会开始前半个时辰,我在浮空酒廊的后台清点最后一轮酒具。
宫廷舞姬芙拉小姐像条水蛇般扭着腰肢进来,指尖一抹幽香几乎要蹭到我的袖口。
就在她靠近的瞬间,我像是被惊到的小鹿,手一抖,“哐当”一声打翻了整盘水晶杯。
在她惊愕的目光中,我顺势向前一扑,看似在抢救地上的碎片,实则手腕一翻,精准地将她的手腕按在了冰凉的桌角上——她那宽大的丝绸袖筒里,藏着一支比小指还细的微型吹管。
“姐姐,”我抬起头,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甜美笑容,“你这香水……太烈了,会冲撞了我酒里的风味。”我捏着她手腕的力道没松,另一只手却轻巧地抽出她发髻间那支精巧的玉簪,放在鼻尖下闻了闻,“檀木混着鸢尾根的粉末?好闻是好闻,可惜啊,要是配上我特意为今晚准备的‘沉默薄荷’,会让人的舌头彻底麻痹三个时辰。
你说,要是公主殿下喝完她的助兴酒,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,这个罪责,该怪谁呢?”
芙拉小姐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,再由白转青,最后什么也没说,从我手下抽出手腕,踉跄着退后两步,像只见了鬼的猫一样溜走了。
她前脚刚走,后脚就有人闯了进来。
神殿改革派的执剑人奥兰多,带着两名神殿卫兵,一脸严肃地挡住了门口的光。
“奉枢机院令,”他声音冷硬,像块没磨平的石头,“例行检查所有可能含有违禁药剂的饮品。”
我连眼皮都没抬,径直走到角落的炼金冰柜旁,打开柜门,从里面取出一瓶贴着“特供·勇气苹果酒”标签的酒,随手抛给了他。
“奥兰多大人,”我眼神坦荡地迎上他的审视,“您是打算亲自验一验,还是信我一句——昨夜您手下那些人,从神殿侧塔地窖里抢出来的那几块灰瓮残片,上面的账目加起来,已经够写一本详尽的弑君录了。”
他的瞳孔骤然收缩,握着酒瓶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。
他死死地盯了我足足有十秒,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朝卫兵摆了摆手,沉默地带着那瓶酒转身离去。
当莉瑞娅穿着一身仿佛用月光织就的银色长裙踏入酒廊时,全场的掌声和吸气声如同浪潮。
她优雅地向四周致意,目光扫过人群,最终在看到后台入口处探头探脑的我时,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。
按照流程,我端着那六杯“命运之杯”走上台前,清脆的声音压过了窃窃私语:“公主殿下说,缘分不该由泛黄的家谱决定,而该由此刻的心跳来选择——在座的诸位青年才俊,请凭你们的直觉,上前取走一杯属于你们的命运。”
烛火摇曳,衣香鬓影。
在那些犹豫观望的贵族子弟中,只有边疆步兵队长凯尔·石肩挠着头,大步流星地走了上来,憨厚地冲我一笑,随手就拿起了那杯贴着“剑”形蜡印的酒,仰头一饮而尽。
十分钟后,就在宰相克劳森准备宣布下一项流程时,凯尔的脸已经涨得通红,他猛地站起,指着坐在首席的北境老公爵怒吼道:“你在凛冬防线私自倒卖帝国的违禁魔晶给雪原蛮族!我亲眼见过你家纹章的商队越过封锁线!”
全场哗然。
克劳森脸色铁青,猛地起身,袖中的淬毒戒指寒光一闪——可还没等他发作,一直沉默不语的精灵外交官伊芙琳·霜叶,用她那清冷如冰泉的声音补了一刀:“我国使团三个月前在迷雾森林截获的加密信件,正提及这笔交易,只是当时无法确认买家的身份。”
混乱之中,莉瑞娅忽然爆发出清脆的大笑。
她一脚踏上铺着天鹅绒的桌面,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拍案而起:“好!这才是敢把刀子插进帝国腐肉里的男人!”
她转身,越过一众呆若木鸡的贵族,目光灼灼地看向我,眼底闪烁着狡黠而炽热的光:“至于你——米丝蒂,下次酿酒,记得给我那份加一点‘玫瑰灰’的味道。我喜欢那种……烧过谎言之后的香气。”
我低下头,掩去嘴角那一抹得逞的笑意,悄悄将剩下五瓶酒收回了冰柜的深处。
窗外,一轮满月悄然移过钟楼的尖顶,清冷的光辉照见远处神殿最高塔的塔顶,一道黑影正不顾一切地朝着内殿的方向急速奔去——看来有人,已经忙着开始烧毁新的账本了。
宴会散去的钟声还没敲完,我正蹲在浮空酒廊的后台,借着昏暗的魔法灯,心安理得地清点着那些没喝完的残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