宴会散场时已是子夜,琉璃灯海渐次熄灭,木台边缘的藤蔓灯笼滴着蜡泪,像一场盛大幻梦燃尽的残渣。
我正蹲在酿酒亭的角落里清点空杯,眼疾手快地把那六只刻了微小符号的水晶杯一个个塞进围裙的暗袋——这些可都是物证,万一哪天克劳森那老狐狸倒台,我还能把杯子卖给王都博物馆,标题就叫“颠覆宰相统治的六只杯子”,绝对能卖个好价钱。
就在我美滋滋地盘算着未来养老金的时候,肩头猛地一沉。
一股混合着晚风与铃兰香气的温热气息扑在我颈后,紧接着,一头柔顺的银色长发滑落下来,蹭得我脖子痒痒的。
我僵硬地转过头,正对上莉瑞娅那双因醉意而水光潋滟的紫罗兰色眼眸。
她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我背上,平日里挺得笔直的脊梁此刻软得像一根面条,脸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,嘴里还在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什么:“抗政敌版……要、要年度订阅……嗝……”
她身边站着一脸无奈的宫廷舞姬芙拉,这位身手不凡的间谍此刻愁得眉毛都拧在了一起,她对我压低声音,语气里满是恳求:“米丝蒂小姐,公主殿下说今晚不回宫,非要和您……‘谈战略合作’。”
我眼皮狠狠一跳。
战略合作你个头啊!
这分明是酒精上头外加情绪破防,借着酒劲撒泼耍赖!
果不其然,下一秒,莉瑞娅的双臂毫无预兆地收紧,紧紧搂住我的脖子,像只怕被丢弃的大型猫科动物。
她把下巴搁在我的肩窝,嘟囔声清晰了许多,每一个字都像一枚惊雷,在我耳边炸开:
“米丝蒂……你不许嫁给别人……我、我封你做皇家首席品酒顾问,免税!免觐见!连婚都给你免了!”
刹那间,我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。
宴席的宾客虽已散去大半,但廊柱后影影绰绰的侍从,远处树梢上伪装成叶片的暗哨,甚至更远处屋顶上一闪而过的披风一角,都明显停滞了一瞬。
我几乎能想象到,此刻至少有十几支羽毛笔正在莎草纸上疯狂速记。
完了。
我在心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。
这话要是被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添油加醋,剪辑成《长公主月下失态,当众求娶平民酒娘》的劲爆小册子,明天王都的茶楼能卖到五个铜板一份,而且还是限量版!
我那“赚够钱就关门养老”的咸鱼美梦,怕是要彻底泡汤了。
不行,必须启动“咸鱼紧急逃生计划”!
我脸上挤出一个营业式微笑,一边不动声色地试图从她怀里挣脱,一边对芙拉使了个眼色:“芙拉小姐,公主殿下这是心忧国事,喝得急了。麻烦您先扶她去偏阁休息,我去去就回。”
支开两人后,我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,瞬间窜回操作台。
我火速翻出昨夜预留的白葡萄基酒和一瓶标记着“三号”的发酵液,又从暗格里摸出一小瓶“月影薄荷萃取液”——这是我从一个精灵商队那儿高价换来的冷门草药,能让过度兴奋的神经迅速镇定下来,却又不至于昏睡,妙就妙在能保留醉酒时的情绪记忆,让人事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。
十分钟后,我端着一杯泛着淡青色光晕的“晚风宁神露”走进偏阁。
莉瑞娅正歪在软垫上,皱着眉,似乎在跟自己的发梢较劲。
我将杯子轻轻搁在她面前的矮案上,清脆的碰撞声让她抬起了眼。
“您刚才说的‘免婚金牌’,我记下了。”我面无表情地开口,“不过作为交换,得先把这杯喝了。不然明天早朝,您要是晕倒在龙椅上,我就真得考虑替您登基的可行性了,那多麻烦。”
莉瑞娅眯着眼,定定地看了我几秒,忽然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醉意朦胧的眼底却闪过一丝清明:“你怕了?怕我说了真话?”
“我不怕真话,我怕有人拿着真话当引子,编出一万句假话来栽赃您。”我耸耸肩,毫不客气地戳破她的幻想,“比如现在外面,可能已经有八百个版本的流言在传,说您打算废除帝国继承法,改立一个酒馆老板当皇后了。”
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,随即缓缓靠回软垫,神色黯淡下来,低声说:“……你说得对。他们就等着我出丑,好把那些令人作呕的婚事再塞回来。”
沉默片刻,她终于端起那杯“晚风宁神露”,一饮而尽。
清冽的薄荷香气瞬间压过了酒气。
我静静地坐在她榻边,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和一块姜片,慢条斯理地削着皮,准备给她泡一杯驱寒防宿醉的姜茶。
听着她的呼吸渐渐平稳绵长,我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才稍稍松开。
这一局,无关输赢,只求能安安稳稳地活到明天太阳升起。
然而,麻烦从不肯让人歇口气。
凌晨时分,我刚收拾完最后一箱酒具准备撤场,克劳森的侍从官便幽灵般地出现在我面前,递上一封加盖着宰相火漆的“御前文书”。
我扯开封口,借着月光一目十行。
文书表面上辞藻华丽,通篇都在表彰“蓝瓶佳酿”如何“助力外交和谐”、“展现帝国风物”,实则在末尾附带了三项不容置喙的“建议”:一,今后所有宫廷宴饮用酒,须提前三日向宰相府报备详细配方;二,供给公主殿下的专属酒品,需由宫廷药师全程监制;三,鉴于本酒馆影响力巨大,“为安全考量”,即日起将其列入“王都重点监管商户名录”。
哈,这是在宴会上丢了脸,打算从商业上给我套上缰绳?
想空手套我的秘方,还想断绝我和莉瑞娅的联系,顺便给我扣个“危险分子”的帽子?
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,冷笑出声。
我当即从怀里摸出炭笔,就着侍从官惊愕的目光,在那份文书的背面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则新的酒馆公告,然后一把撕下来,拍在临时酒坊最显眼的正门立柱上。
“蓝瓶酒馆新品预告——限量推出【防政变特调】!本品无色无味,功效卓著,专治各种被迫联姻、突发昏厥、夜间呓语及不明诏令。仅限预约,谢绝赊账,解释权归本店所有。”
写完,我还特意叫来一个商会的机灵学徒,让他连夜抄写十份,分别送往城中各大贵族府邸、城防军营门口、光明神殿的侧门以及精灵使馆的信箱里。
第二天清晨,天还没亮透,我的酒馆门就被敲响了。
精灵外交官伊芙琳·霜叶一身劲装,站在门外,晨露沾湿了她的银色发辫。
她指尖优雅地夹着一片叶子,上面清晰地拓印着我昨晚的公告。
“米丝蒂小姐,”她那双碧绿的眼眸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兴趣,“森林议会托我询问,您这款‘防政变特调’……能不能接受跨国批量订购?”
而在街道的另一头,神殿执剑人奥兰多·巡礼在公告前驻足了整整一刻钟。
他高大的身影在晨曦中被拉得很长,最终,他转身离去,紧抿的嘴角竟向上勾起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,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释然。
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,那所谓的“防政变特调”,配方简单到令人发指——不过是上好的蜂蜜,兑上后山刚打来的温泉水,再滴上两滴提神的柠檬汁罢了。
真正能起效的,从来都不是酒。
而是隐藏在人心深处,那一点点不甘与反抗的火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