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人带两名守卫退到门外,而后像站在台上练兵似的背手等待。
“我可以去叫增援。”一个守卫说。
另一个附和:“魔女不是我们三能打的。”
“我只是在民众面前立威。”男人望着酒馆内的阿托黛尔,“不是真的要打。”
阿托黛尔接过老板递来的水袋,装得鼓鼓囊囊的,握在手里甚至感觉不到液体的晃动。
“别告诉他们,你和我说过魔女。”老板用手指摸一下嘴唇,想笑,没能笑出来,手指停在唇边。“我……还要在这里生活。”
阿托黛尔丢过去两枚铜币,点头许诺。
酒馆的门在身后关闭,完美无缺的寂静笼罩四周。
男人依旧背着手,与守卫肩并肩地走在前面,三人均未发出声音,除去作响的铠甲基本上万籁俱寂。
路一直是上坡。
道路两侧排列着死气活样的房屋。
阿托黛尔跟在最后,见前面人停下脚步,右手立刻握住刀柄。
“我不会和你动手。”男人转头,露出仿佛费解的微笑。
接着他抬手示意,两名守卫一言不发地向左右两侧退开,身影渐次没入房屋的阴影中。
直到周围彻底空旷,他才继续开口:“和专门对付魔物的猎人交手,有点自讨苦吃了。”
“这么肯定?”
男人脸上掠过一抹困惑。
并非真的茫然,仅仅把困惑摆在脸上。
话虽如此,从中几乎感觉不到表演痕迹。
阿托黛尔思忖,倒像是官僚的惯用技巧,用短暂的停顿掂量对话者的分量,为自己争取时间思考。
“站姿、眼神、动作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随即佐证这一观点似的颔首,“你觉得我当了多少年的兵?”
“算了,扯远了。”
“那就聊你关心的。”
阿托黛尔不作回应。
“我知道你的养女被带到了哪里,但现在不能说。”
“我的耐心不多。”
男人的眼尾聚起笑纹,“只是想让你先杀掉这儿的魔物。”
“不。”
“那东西在这儿七年了,发布过悬赏但来的都是骗子。在你去找你女儿之前,先帮我解决这个麻烦。”
阿托黛尔想起镇口的男尸,“世上不缺骗子。”
“怎么样?你肯定需要钱吧?”
“这个不能作为条件。”
男人眺望地平线上的斜阳,四周再度陷入沉默,黑亮亮的地壳虫一般致密的沉默。
“两天前审判队来的时候,是用笼子关着女孩的。”他缓缓开口,“过去我也见过审判队几次……他们大多把魔女拴在马后拖着走。只有这次,用的是笼子。”
这么说着,他摸一下无名指上的戒指,仿佛在回忆那支寂静行进的队伍。
“我就多问了一句。他们说这女孩不一样……她身上被下了极强的防御魔法,没人伤得了她。”
男人终于转过脸,眼神半明半昧,说不上是在看,还是在想别的什么。
“在他们找到方法之前,你的女儿是安全的。”
阿托黛尔摇头道:“伤害不止酷刑,还有精神方面的压力,你们很擅长这一点。”
“我不属教会。”男人咧嘴提醒。
“你知道我不关心这个。”
“好吧……他们走了右边那条道。希勒巴赫。”他停顿一下,补充道:“但你要是以为那边只有审判团就太天真了。”
“无所谓,地点是真的?”
“你大可以在帮我杀掉魔物之后,对照一下我的两次回答。”
阿托黛尔看着搭在剑柄上的右手,如同确认五指形状一般轻轻摊开。
由于女儿身体孱弱。
每次出门,她都会将自身的大半魔力寄附在养女身上,平日也只接些周边村庄的小买卖,从不远行。
直到魔女审判团的到来,但他们能破除防御魔法的可能性极低。
眼前只需验证男人提供的情报,考量实际战力——以多年未经大战的剑术,所余无几的魔力,迎战一头存活了七年、特性未知的魔物,真的可行?
“魔物越活越强。”阿托黛尔吁一口气,“你们拖得太久了。”
“这算同意?”
“不。”
男人感觉有戏,提议:“咱们边走边聊。”
圣河镇的道路在两人脚下延伸出去。
路面不算平整,两旁长满枯黄的杂草,在风中晃出细碎的沙沙声。
“我接管这里的时候,教皇厅的人已经撤走。”男人开始讲述,“留下的是一堆烂摊子。”
他沉默片刻,将声音压得更低:“那帮人经常凌辱牢里的女性……而堕胎又是重罪中的重罪。结果就是,监狱里死了不知多少孕妇。想想那样场景,母亲断了气,婴儿却还连着脐带哭。”
“后来,有个女人硬是把孩子生了下来。听好,这是一切开端。几乎没人真正见过那婴儿……据说产婆只是看一眼,就发疯似的撞墙自尽。其他目睹的人也全部崩溃。我想,教皇厅惹到真的魔女了。他们每天抓那么多女人,肯定有一两个真的。”
阿托黛尔不言不语。
男人走在前面,继续说:
“这时候,前任典狱长做了个愚蠢的决定。但凡有点脑子的人,都知道把死婴和母尸烧成灰,或埋到荒郊野岭。他却只是把尸体留在地牢,任由它们发烂、生蛆,其中就有诞下小孩的魔女。”
“等到我接手这里,派人进去清扫尸体。我派了四个人,只有一人连滚带爬地回来。他向我报告说里面有个‘东西’由死去的女人和婴儿的残肢断臂胡乱拼凑而成。”
男人停下来,看着道路尽头的监狱。
“自食恶果。”阿托黛尔结论道,“早该找猎人处理的。”
“你以为前前后后来了多少个猎人?每一个都自以为能解决,结果全喂了怪物。它在黑暗里胀成了一团畸形的肉球,比监狱的墙还要厚。”
阿托黛尔沉默无言。
“再后来嘛,还来过一队法师。他们站在监狱门口吱吱喳喳、吵吵嚷嚷,为先用咒语还是符文争论不休,就差没用手杖互相掐架——我看那玩意儿用来打狗倒是不错,他们肯定没少干这种事。”
“说到这个,我要向你道歉,”男人微微侧头,“也许你对法师协会有着不同的见解。但在我这儿,他们就是一群领着高额津贴的骗子。至少眼下看来,你和他们不同。”
“怪物现在有大?”阿托黛尔问。
男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:“吊在镇口的骗子还有两个同伙,逃命的时候被怪物吃了。现在估摸着,应该把监狱塞满了。”
“嗯。”
“你有把握?”
阿托黛尔摇头。
“至少诚实。”
她掏出水袋喝一口,抬起拇指抹去唇边的水渍,说:“怨念型魔物按理要饿上两天……但我没那个时间。”
男人环视四周,目光依次扫过身后、前方,再望向来路。
道路两旁枯树连绵,枝叶稀疏的间隙里,房屋的窗户如同积木,一片接着一片。
哪里都不见人影。
途经的屋舍与小道,已经隐没在不断上涌的夜色之中。
无风。
灰云严丝合缝地遮蔽穹顶,唯剩夕阳将一片淡薄而恒久的慈晖,静静铺洒向大地。
“需要什么尽管吩咐。”男人打破沉默,“我帮你安排。”
“监狱还有犯人?”她问。声音干巴巴的。
“怎么可能,里面有魔物。”
“杀掉魔物以后呢?”
男人稍加思索:“有人生活的地方就会有监狱。”
阿托黛尔想起酒馆老板的话,勉强露出微笑。
由于懒得把约四分之一的微笑退回去,索性像个句号留在唇边。
“我的行事风格不像教皇厅。”他辩解似的开口,“而且这是我的出生地。”
“不用和我说这些。”
“是。你在乎的只有你的女儿。”
阿托黛尔仰头打量监狱,看过去俨然像蹲踞的动物,拔地而起的墙壁上一扇窗也没有。
死气沉沉的建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