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托黛尔停在监狱的铅灰色墙前,抬起手,用指尖拂过墙面。
粗糙的颗粒擦过指腹,比预想中还要坚固。
这让她推翻了先前的猜想。
魔物会随着时间变得更强,但若细想,一个由无数尸骸组成的肉团,想要从内部撑破如此坚厚的壁垒,根本就是徒劳。
如同将过度肥胖的人塞入与自身不匹的坑洞,从而压迫五脏六腑、肌肉皮骨。
囚禁七个世纪的窒息感,透过冰冷的石墙,让阿托黛尔泛起一阵胸闷。
“今晚就能解决。”她说,“这家伙被折磨了七年。”
男人捏住下颌沉思:“魔物也会觉得难受?”
“你住过多人房吗?”阿托黛尔罕见多言,“二十几人挤在一个小房间,头脚相抵,连最简单的翻身都做不到。”
她望着高耸的铅灰色墙壁,语调平淡地说:“它就是这样的状态。”
“没住过那样的房间,所以我不太……能想象出来。”
“你看着就是城里人。”
男人垂眸一笑。
阿托黛尔摘下兜帽,坐到监狱的台阶上。
逐一细看,她的面部非常标致。
眼眸微陷,额头宽阔,眉毛细长,嘴唇姣好。
唯独鼻梁的伤疤略失分寸,破坏黄金比例的桎梏。
因此从纯粹的审美角度苛量,纵横均衡未能两全其美。
但不能将失衡一言以蔽之为缺陷,这归终成为她相貌的特点。
“还需要我做什么?”男人问。
“离开。”
“好吧……我叫梅恩·梵妮莎。”
阿托黛尔不无困惑地皱眉。
“因为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,这样交流起来方便。”
“我和人交流不会称呼名字。”
“告知其名是基本礼貌。”梅恩背起双手,垫一下脚尖,“你会在这里呆一晚上?”
阿托黛尔默不作声。
“摘下兜帽才注意到你的头发是白色,因为猎人的工作未老先衰?我看你的脸很年轻。”
“闭嘴。”
“抱歉,我只是有些紧张。”梅恩摸一下向后梳的棕发,“之前来这儿的法师说这是无解的,没想到你一个晚上就能搞定。”
“不是不信?”
“当然不信!但他们会魔法也是真的……老实说,你能解决吗?”
阿托黛尔抽出腰间的子母剑,剑身如暗水般映出她的半张脸。
“可以。”她语调平缓地回复,“只要找到怨念型魔物的核心。”
“在哪里?”
“进去才知道。”
梅恩在阿托黛尔的下一级台阶上来回移动,接着转身看向眼前的白发猎人:“它吃过人的,所以你打算怎么做?在监狱里四处乱窜?”
“对。”
“会把监狱打破吗?”
阿托黛尔目不转睛地看梅恩的脸,“有可能。”
“有可能、大概……你不能用这种词语折磨我。”梅恩想起之前的方法,“按你说的等两天如何?”
“不。”
“行吧!好吧!无论怎样,你都不能破坏监狱!”
阿托黛尔不语。
梅恩最后看一眼坐在台阶上的白发猎人,转身步入已然形成的夜色。
等到他走远,猎人取下腰间的小药瓶,将暗稠的液体倾倒在剑身上。
药水由墓穴泥灰、蚀铁蜴的毒腺与受咒月露混合熬制而成,可以使武器对魔物造成不可估量的伤害。
剑刃触之即变,表面浮起两排漆黑的符文,自锋尖向护手蔓延。
阿托黛尔闭上双眼,静待药水生效。
时间来到20点。
裹尸布般的黑色云层,将天空焊得无间无隙。
周遭一片岑寂。
猎人慢慢地调整呼吸。
“喂!”
她睁眼望去,正是先前在酒馆指认她的赌徒。
赌徒停在距离监狱十步之遥的地方,尽管是为转身逃跑留出余地,但他竟敢在夜晚来到有魔物的地方,这份胆量让阿托黛尔略感意外。
他扯着嗓子喊:“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方法骗过了梵妮莎大人,但你骗不了我!”
猎人未置一词。
“还是说——梵妮莎大人的请求让你下不来台?没关系,我可以等你跑了再报信,这样你不用死,我还有钱拿。怎么样,这交易不坏吧?”
猎人依旧沉默。
“别他妈傻盯着我了!”赌徒双手拢在唇边,“我可不想到在这鬼地方耗一整夜!你还不明白吗?监狱里那东西根本无解——之前来的法师老爷们都这么说!”
阿托黛尔单手支住下巴,“把钱输光了?”
赌徒摸出赢来的小铁凿,嘶吼道:“我这是为你好!看看你,浑身脏兮兮的,哪里有一点猎人的模样?在我用这凿子揍扁你之前,最好赶紧滚蛋!”
猎人依旧没有动作,浅灰色的瞳孔静默如潭,深不见底,不激涟漪。
“这可是你自找的,骗子!你那把破剑救不了你——别忘了,我是个男人!”
阿托黛尔扬起嘴角。
她并未打算对普通人挥剑,那样会浪费剑上的药剂。
“没听——”
话音未落,她已经冲到赌徒面前。
对方甚至来不及眨眼,只感觉颈侧疼痛难耐,两眼发黑。
不知过去多久,赌徒恢复意识,茫然地看着四周的黑暗。
“嘶……”
他感觉脑袋钝痛,本能地抬手揉一揉发胀的太阳穴,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,粗糙的绳索深深勒进腕部。
赌徒急促地喘一口气,尚未完全清醒的头脑依旧混乱。
直到他辨认出身旁冰冷粗糙的石墙,空气中弥漫的血腥,风带着仿似地窖的潮气,无声地浸润肌体。
他意识到自己身处监狱,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、恐慌的哀嚎。
“安静。”猎人说。
“你这是谋杀!赶紧给我松开!不然我就叫梵妮莎大人吊死你!”
没有回答。
“你真想杀了我?”赌徒扭动被束缚的手腕,“还是打算拿我去喂那东西?”
“等会儿就让你走。”
“他妈的!你要拿我当诱饵?”
“对。”
赌徒挣扎片刻,终于认命般地垂下头:“我是说错了话。可你想想,这地方前后来了九个猎人!全是骗子,骗钱骗粮……我只是按梵妮莎大人的揭发令做事,换口饭吃……”
阿托黛尔不作回答。
“自从教皇厅的人撤走,这地方就烂了!但凡有点本事的人都逃去了城里——你在听吗?”
“嗯。”
“我知道你想帮忙除掉魔物,但这是连法师老爷都没办法的事!我们两个会死的!”
赌徒没等到回应,在黑暗里竖起耳朵,却只听见呼啸的风吟。
“猎人?”
他的目光在黑暗里飘来荡去,始终无法聚成一个点,如同失去舵手的扁舟,在意识的河流上茫无头绪地漂流。
“喂!你……你还在这儿吗?”
“不要一直问。”阿托黛尔的声音从右侧传来。
“我他妈看不见啊!放了我好不好?我发誓什么都不会说!”
“不。”
赌徒止不住咒骂,没有察觉监狱深处传来的蠕动声。
但猎人听见了。
她用子母剑割断赌徒腕上的绳索。
赌徒立刻拖着麻木的双腿向后逃跑。
蠕动声骤然加快。
猎人站在通道中间,长剑竖立于身前,剑锋微斜,映出冷如霜雪的双眼。
约莫三秒。
通道尽头浮现出一张巨大的人脸,恰好塞满整个甬道。
脸的边缘与粗糙的墙壁摩擦,发出持续的湿哒哒的声音。
黑暗之中,能隐约看见脸上的嘴唇急促开合,仿佛在诉说什么。
随着距离拉近,猎人才骇然看清——这根本不是巨大人脸,而是由无数张脸融合、堆叠而成的肉球。
每一张面孔都保留着生前的表情:有的哭泣,有的麻木,有的低语。
“小孩……”左侧浮肿的脸喃喃,“不要生小孩……”
中间扭曲的脸木然答道:“我不是魔女。”
右侧的人脸流泪哭泣:“求求你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