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托黛尔挥剑斩向魔物的其中一张脸。
血液像挤破的脓疱似的飙出来。
她偏过头“呸呸”地吐掉溅入嘴角的污血。
被砍的脸发出刺耳的尖啸,痛苦地皱成一团,伤口汩汩涌出粘稠的黑血。
一击得手,她立刻后撤半步。
正如她所预料。
魔物的身体开始膨胀。
肉色粘液从无数挤压在石壁上的脸皮表面渗出,如同活物般织成蛛网状的结构,遮天蔽日地向前方急速蔓延。
阿托黛尔抬起左手,在身前形成一枚荧蓝色的光盾,抵住扑面压来的肉网。
巨大的冲击力推得她双脚向后滑行,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
“老实点,”她透过光盾,扫视着无数双直盯自己的瞳孔,“还能让你死个痛快。”
一张脸说:“教皇厅,她是教皇厅的人。”
“只有教皇厅想杀掉我们。”另一张脸附和。
话音未落。
整座监狱发出一声源自地基深处的怒吼。
地面从左向右倾斜,墙壁上的碎石和灰尘簌簌落下,随即摇摆回去。
保留的桌椅刑具哐当翻倒、撞击、滑行;
墙壁开裂剥落;
大块砖石从顶棚砸下。
阿托黛尔被甩倒在地,但在片刻之后,她利用翻滚重新起身。
多人房的比喻。
一心求死的猜测。
还是想得简单了。
真实情况远比那些更令人悚然。
这东西用七年的时间,和监狱融为了一体。
头顶的天花板再次龟裂,一大片附着粘稠肉膜的石块轰然砸落。
这时候,猎人的身后传来惨叫声。
她循声疾奔,一剑斩断吸住赌徒脚踝的暗红色肉瘤,肉瘤如同濒死的肥虫剧烈扭动。
出口不知所踪。
四面八方有且仅有蠕动的墙壁。
“他妈的!我就说会死在这里!”
赌徒叫骂着勉强睁开眼缝,惊觉猎人站在他的身边。
叫骂的嗓音下意识低下去。
这恐怕是他所能抓住的唯一生机。
阿托黛尔单手收剑,同时掏出腰间的药瓶。
药液入喉的瞬间,她的面容失去血色,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的灰点。
药效冲刷着猎人的感官,黑暗如潮水般退去。
她看清了周围的环境。
这根本不是监狱。
而是巨大、蠕动、布满血管脉络的活体。
阿托黛尔四顾一圈,刺向旁边的肉壁。
剑刃固然锋利,却在切入时遭遇严重的阻力,如同一面坚韧的皮革。
她握紧剑柄,全力划开一道裂口,将赌徒踹出去。
半轮月亮悬挂高空。
虽不及白昼明亮,却也足以让赌徒看清监狱里的猎人。
她面色惨白,脸上溅满暗沉的血迹,乍看之下,好似月光、薄雾与阴影交织的幽灵。
受损的肉壁蠕动合拢。
猎人在他的注视之下一点点消失。
到最后,周遭只剩倾泻的月光、庞大的监狱,以及草丛间的虫鸣。
“啊……啊……”
赌徒摸索自己的身体,双手还在,双腿完好,衣物也未见破损,只有腕上的勒痕火辣辣地提醒他刚刚并非梦境。
他喘一口气,突然意识到猎人还在里面,但这样想真的好吗?
明明自己被当成诱饵。
赌徒摊开双手,看了好一会儿。
毫无疑问,这是他的手。
左右对称,形状相仿。
他用这双手工作、进食、洗漱。
这个夜晚,不知何故,这双手变得陌生。
手背、手心、指甲、掌纹……一切都像是某个素未谋面之人的所有物。
时间来到凌晨。
梅恩呆呆地看着指间的卷烟,身边的两名守卫同样神情涣散。
酒喝了不少,却毫无醉意。
脑筋如清晨一般清晰,胸口也没觉得灼热。
“这样等着好吗?”守卫闷声询问,“她是第十个了。”
“哼,这玩意儿又没个正式文件。”另一个守卫自顾自接话,“是坑蒙拐骗的货色,还是真有两下子,谁也说不准。”
梅恩啜饮酒水,答道:“明天就知道了。”
“会不会跑了?”
“也不错。”他喝掉杯底两三厘米高的烈酒,“至少不会成为魔物的养分。”
守卫不再说话。
梅恩起身在酒馆里来回踱步。
倘若只是枯坐,不久势必变得失魂落魄。
必须让自己显得冗忙,才能使神经保持高度集中。
他时而帮老板整理杂乱的柜台,时而抄起墙角的扫帚旋转,一口气转上五分钟,直至手臂酸麻才坐回椅中,等待老板斟酒。
假装忙碌的状态有效遏制思绪的蔓延,酒精则带来些许日常性的慰藉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
梅恩再次起步。
赌徒跌跌撞撞地摔进酒馆。
“猎人!”他嘶声大喊,“真正的猎人!”
梅恩立刻小跑上前,攥住他的胳膊:“有结果了?”
“就是……就……”赌徒像是在恨自己喘不上气的狼狈,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,“她救了我!”
“我不想听这个!我问的是结果!”
“还在监狱。”
“这么说她没有骗人。”梅恩稍稍松垮双肩,转头看向两名守卫,“她有真本事!”
赌徒艰难地咽一口唾沫:“你不派兵吗?”
“派去哪里?”
“监狱啊!”
梅恩摇摇头,斩钉截铁地说:“这是猎人的工作。”
“要是死了——”
“还会有下一个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没什么可是的。”梅恩蹲下身,目光与赌徒齐平,“你以为你能做什么?我又能做什么?冲过去也不过是给魔物加餐,反倒会拖她的后腿。”
赌徒瘫坐在地,手指无意识摸到某个东西。
是那把赢来的小铁凿。
他记得自己拿着这个威胁猎人,结果被她打晕。
这铁凿理应在倒地时掉落,此刻却妥帖地别在腰带上,仿佛从未离开过。
梅恩整理一下赌徒乱糟糟的头发,声音缓和下来:“你为什么会去监狱?”
“这个……”
“好吧,我大概能猜到。”梅恩表情古怪地点头,接着说,“你或许因为她救你一时触动,但事实上你能做到也只是跑来告诉我,这就已经足够。”
“那你呢?真的什么都不做?”
梅恩拍拍赌徒的肩膀,起身离开酒馆。
两名守卫紧随其后。
“去哪儿?”一名守卫低声问。
梅恩背着手,以沉静的口吻开口:“整队。监狱。”
他略作停顿,仿佛在权衡接下来的话语,继而补充道:“如果魔物吃了猎人,很可能借这次的膨胀冲出监狱。我们必须提前布防。”
两名守卫抬手敬礼,向小镇东西两翼跑去。
监狱门前,梅恩勒住缰绳,白马的前蹄凌空扬起。
他身穿银铠,胸前的王室徽章在跃动的火把中闪出冷硬的光。
身后的两列守卫手持银枪,肃穆伫立。
监狱依旧沉寂地匍匐于黑暗,仿佛对光明与声响无动于衷的巨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