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恩立在监狱外面,身下的白马不时摇晃头颅,不时叩响前蹄。
为平复坐骑也为自己凝神聚气,他拿起缰绳,控制白马在肃立的队伍前来回徐步。
接下来做什么?
好像什么也不能做。
梅恩看向身后的队伍。
每人覆着统一的银色铠甲,胸铠正中镌刻王室的狮鹫徽记。
他们手持近一人高的银枪,枪锋在火把映照下流动出粼粼碎光,全覆盖式头盔遮蔽面容,唯有目光从窥孔中透出。
整支队伍如同雕塑,听不见呼吸,闻不见杂音。
盔顶的红缨在夜风中微微颤动。
“换箭。”
第一列守卫将银枪插进泥地,从背后抽出弓弩,一手捏箭搭弦,另一只手扶稳弓身。
整个队伍将弩身垂向右侧,只待令下便万箭齐射。
然后……
梅恩继续牵马在队伍前面巡行,胸甲像海面的浮标一样随呼吸起伏。
除了等待,只能祈祷魔物最好永远不要出来。
猎人在监狱里打斗,而他们不过是失败后的保障。
更大的可能,还是全军覆没。
悖论般的无力感将梅恩紧紧包裹:
他布下重兵,却不是为进攻;此战能取得的最大成功,竟完全依赖于武力介入的失败,祈祷孤身深入的猎人能够成功。
梅恩喟叹一声,不由得想起还在宫廷供职的时日。
粮食短缺、皇室丑闻,或中东某城遭到恶魔袭击,卫兵伤亡惨重。
他从未想过做些什么。
即使自己的家族在政治斗争中失败,也只是沉默接受。
如今遣回圣河,说是衣锦还乡,其实是流放。
梅恩仰望天空。
月亮被含有水气的沉甸甸的阴云盖住,看样子要落雨了。
白马愈发焦躁不安,喷着鼻息不断甩头。
身后肃立的守卫也隐约传来甲片摩擦的细响,纷纷向梅恩投来困惑的目光。
他尚未明白怎么回事,一名士兵压低声音道:
“监狱在动。”
梅恩转头望去。
监狱的确在动,但并非震颤,而是蠕动。
整座建筑如同蜕壳的巨虫,表面不断起伏、收缩,仿佛在用极致的耐心,挣脱施加在身上的束缚。
“放箭!”梅恩挥手令下。
箭雨齐刷刷钉入监狱外墙,中箭的地方并未发出砖石崩裂的闷响,反而喷出浓稠的液体。
第一列守卫急忙蹲身装箭。
第二列跨步上前,弓弦再震。
阿托黛尔注意到身侧肉壁浮现出密集的凸起,一支箭矢已擦着她的脸颊飞过去。
她用指腹触摸面颊的伤口,伸手将带有狮鹫徽记的箭折成两段。
监狱的道路在脚下起伏,如同腹腔的消化运动。
猎人按下剑柄的机括,子剑应声出鞘。
她以子剑扫开接连射入肉壁的流矢,同时挥动母剑劈开前路的肉瘤,在摇晃的廊道中悍然前冲。
监狱的魔物,全靠怨念催动。
既是怨念,必有核心。
最可能的地方,就是埋葬魔女的地牢。
“妈妈。”
肉瘤突然开口,稚嫩的声音让阿托黛尔想起自己的养女,莉娅。
一瞬间的分神,地面人脸咬住她的斗篷向后拽。
猎人身形一晃,墙外冷箭恰在此时扎入右臂。
剧痛让子剑脱手,阿托黛尔用母剑割断被咬住的斗篷,俯身捞起子剑,就势向前一滚,顺着通地牢的螺旋阶梯直坠而下。
砰!
咔!
阿托黛尔从阶梯滚落的惯性还没卸去,额头便撞上地牢的石板。
撞击力顺颅骨传至大脑,先是尖锐的钝痛,紧接着脑组织在颅腔内翻江倒海,连带前庭系统出现催人呕吐的眩晕。
所见的景象开始扭曲、重影,耳边嗡嗡鸣叫,连呼吸都变得沉重。
大脑受创后引发的恶心感混着钝痛,通过神经往四肢蔓延,连指尖都开始麻痹。
片刻过后,她支起身体,发丝被黏浊的液体糊成东一缕西一绺的硬结;其间显露出两对尖锐修长的耳廓,如同从层层落叶的缝隙冒出的菇伞,微微颤动。
阿托黛尔将手指抠进伤口,指甲掐住箭杆根部,借巧劲旋转半圈,接着用力一拔。
倒钩在血肉中绞扭的痛楚瞬间炸开,伴随肌肉撕裂的嗤啦声,创口被硬生生扯更大。
她瞥了眼箭镞带出的碎肉,将其丢到一边。
精灵的自愈力会把异物留在体内,到时候在肉里化脓,会比现在更麻烦。
猎人扶墙起身。
整个监狱都在活化的情况下,地牢仍保持着最初的模样。
幽暗、压抑、死寂。
没有一丁点儿声音。
阿托黛尔一边走一边看,牢房的铁栏粗得非同一般。
粗粝的石壁上布满抓痕,有些像刚刚剥落般淋漓着褐色的血迹。
地牢弥漫着砭人肌骨的寒意,如同进入冷库内部,考虑到建筑物的本来用途,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。
地面布满污垢,有黄色有黑色,及其他莫名其妙的颜色。
这里确实存在核心。
怨念性魔物不会改变死去的地形,它们需要借此追忆,不断强化自身的怨气。
思索间,地牢尽头窜出一道残影。
不像人类的奔袭姿态,更像贴着地面爬过来。
距离急速拉近,怪物的形貌瞬间清晰:
是个女人,细长的脖颈上挤着七八个大小不一的脑袋,个个缠结肮脏的发丝,发间还有褐色的血痂。
最中间的主脑转过来,眼睛在黑暗里亮着野兽似的绿光,不眨也不动,像带刺的钩子,死死钉在猎人身上;其他小脑袋则轻轻摇晃,发出细碎的磨牙声。
阿托黛尔攥紧双剑。
几乎同时,魔女的利爪破空而至。
猎人拧身闪避,用子剑刺向最近的小脑袋。
另一只小脑袋似乎心生感应,反口朝她胸部噬来。
阿托黛尔后跳躲开,在半空中挥动母剑,狠狠劈向张嘴的脑袋。
剑刃剁入头骨,污血混着碎裂的血痂飞溅。
受伤的小脑袋发出刺耳的嘶鸣,其余脑袋齐齐暴起,从不同角度发起攻击,利爪更是封死她的退路。
阿托黛尔向后仰倒,一个险之又险的铁板桥,让头颅擦着她的鼻尖交错咬空,同时双脚发力,背部贴着地面向后滑行,险险避过破空的爪击。
在滑行的过程中,她掏出第三瓶药水向身前泼去。
药水在空中散开,笼罩因追击聚拢的所有脑袋。
“嗤——”
药液触到皮肤炸出滚滚焦臭的白烟。
魔女捂住脸,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啸。
猎人抹去溅上脸颊的血点,露出恶狠狠的微笑。
子母双剑铿然合一,对准魔女的咽喉刺过去。
魔女抬手攥住剑身,锋利的刃口当即割开掌心,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。
阿托黛尔压上全身重量,抵住剑柄将魔女撞向牢房的铁栏。
砰!
剑尖借着惯性刺进咽喉。
魔女呛出一大口血水,看着猎人灰色的眼睛,尖尖的耳朵,感受剑锋如同被血肉吸纳般——深深、滑滑、而致死地——从咽喉另一端穿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