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空开始下雨。
静悄悄的秋雨,看样子要稳扎稳打地下个不停。
雨水沿梅恩的头盔滑落。
在他身后,有两列箭矢耗尽的守卫。
他们将银枪斜举在身前,保持准备冲锋的姿态。
监狱外墙插满箭杆,在雨水的浸润下,宛如一座巨大的蜂巢。
梅恩仿佛倾听低微声响似的闭起眼睛。
没有能让心脏为之一颤的动静。
世间万物依据不为生灵所知的原理兀自运作。
雨水遵循重力坠落,水流沿着冲剜的沟渠奔流,枝叶在风的作用下弯曲。
监狱作为死物自然缄默不语。
黎明悄然降临。
天际泛起淡淡微光,如同海鸥掠过水天之际,留下白色的痕迹。
梅恩睁开眼睛,旋即眯成一道细缝。
他好像看见监狱的门出现了位移,但速度极其缓慢,加之雨幕的模糊,令他一时间难以确信。
他下意识屏住呼吸。
身后的守卫同样察觉到变化,攥紧手中的银枪。
门确实在动。
被一股从内部发出的力量,一点一点推开。
尽管缓慢得挑战梅恩的耐心,但“门正在开启”这个结论,已如冰冷的铁钉,楔入他的认知。
梅恩与守卫们紧盯着插满箭矢的门扉——
一颗脑袋从其后缓缓探出。
脏兮兮的白发混着褐黄、暗红等难以名状的污渍,随即露出灰色的眼睛,横跨鼻梁的刀疤也显露无疑。
梅恩不由自主地放松肩膀。
门后的猎人确认没有新的箭矢射来,便将布满疮痍的门板彻底敞开。
“出来吧!”他骑在马上,朝监狱方向喊道,“我们有这么可怕?”
“谁知道你会不会应激。”阿托黛尔按揉一下右臂,伤口已经愈合,幻痛依旧隐约可辨,“之前就下令给了我一箭。”
梅恩没有听见猎人的低语,扬鞭来到她身边,利落地翻身下马,探头望向门内昏暗的廊道。
“都解决了?”他捏住下颌追问。
“只有一点奇怪:作为核心的魔女没有理智,催生出来的怪物却有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可能残留?”
阿托黛尔摇头:“只是奇怪。把尸块集中烧掉,就不会有问题。”
旁边的年轻守卫忍不住插嘴:“烧完还得把骨头敲碎!不然会变成骷髅怪!”
“那个魔物的形成方式不是——”阿托黛尔试图解释,但梅恩已经扬起手臂,对守卫们发号施令:“进去搬运尸体,按标准流程处理!”
她的后半句话,则无声地消散出去。
“顺利解决就行,理不理智根本没所谓。”梅恩转头,语调像打开窗户呼吸一般轻松,“咱们去酒馆办个酒会,喝喝酒、聊聊天?”
阿托黛尔环抱双臂,干脆答道:“该你兑现承认了。”
“希勒巴赫,我记着。”他叹了口气,指向阴沉的天幕,“去酒馆避着雨说,不好吗?”
“我就在这里听。”
“还有人想和你道谢,你不是救了某人?”
阿托黛尔沉默片刻,回道:“他要是成为魔物的养料,会对我不利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别浪费时间。”
梅恩看一会儿猎人的脸,最终点了下头。
“没想到你是这种……自虐式的追法……”
说到这里,他意识到措辞不妥,顿住了。
阿托黛尔看着他搜肠刮肚的模样。
似乎未能找出句词。
他无奈一笑,转而切入正题:“好吧。到希勒巴赫之前,会经过黑森堡。那是在教皇厅和王室关系尚可时建造的据点,由双方共同管理,用来帮助来往的行商躲避小偷和强盗。”
“继续。”
“现在关系破裂,那里由谁管理,我还也说不准了。”
阿托黛尔观察梅恩的表情。
他脸上不再有轻松的神色,唯见眼睛现出细细长长的皱纹,看样子不像说谎。
“情报的后续就是这个?”猎人颇为不满地问,“只有‘说不准’的消息?”
梅恩坦诚点头,详细解释道:“黑森堡名义上是据点,实际和城市差不多大。因为是过去双方共管的产物,城里会有法师、和你一样的猎人、教会部队以及王室卫兵……”
“明白了。”阿托黛尔立刻抓住关键,“那里现在没有明确的规则,只有一堆武装力量。”
“不,你理解错了,黑森堡的建立根基是保护行商,即使最高管理层缺位,下面的各级管事和行会也会照常运转,绝不是陷入你想象中的无政府状态。”
阿托黛尔默然。
“鉴于猎人是民间职业,我可以给你一份杀怪证书,这儿的事周边城市知道。但你不能像在圣河镇那样,进去就问‘魔女审判团去了哪里?那魔女是我的女儿!’你要是被教会贴上魔女同党的标签,无论对你,还是对你的女儿,都不算好的结果吧?”
阿托黛尔点头,没有说话。
梅恩注意到猎人的斗篷损坏,对侍立在侧的守卫耳语。
两人领命离去,不一会儿携着几样物件回来:
一份用于书写的纸笔和印章、一袋沉甸甸的钱币,以及一件厚实的黑色披风。
梅恩接过披风,将其摊开。
“这件披风是家族的传承,”他语气肃穆,“受过精灵的赐福,你作为猎人肯定知道这是什么意思。我的祖上凭借它立过赫赫战功。在我手中闲置了很久,现在想来,不如让它追随一位真正的战士。”
阿托黛尔摩挲着披风,淡然开口:“玛格丽特·梵妮莎。”
梅恩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一下。
“你……你知道她?”他说着,语气里的惊愕变成复杂的苦涩,“到我这一代,已经没几个人能记得这个名字了。即便有人提起,也多半是为了将我与那位先祖作比较。”
“我记得她很爱哭。”
梅恩先是一愣,接着捧腹大笑:“哈哈哈……我真没想到,像你这样的人,居然也会开玩笑!”
他笑得挤出眼泪,用力拍了拍旁边的侍卫,“爱哭这种话,那可是六百多年前的人物!”
阿托黛尔摸一下耳朵,好端端地藏在白发下。
“扯远了。”她将话题拉回正轨。
“好吧。好吧。”
梅恩将披风交给猎人,摊开防水的羊皮纸,就着昏暗的天光,详细写下昨夜的经过,完毕,盖上梵妮莎家族的印章。
他将文书与钱袋一并递出,“真的不在这儿休息?”
“不。”
“那这顿庆功宴,我先欠下。”
梅恩笑起来。
如同雨后初晴,阳光从悄然裂开的云隙中泻下,眼角聚起的鱼尾纹,仿佛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承诺。
“下次见面,”他朗声道,“这里叫希姆!不是教皇厅的圣河镇了!”
阿托黛尔解下斗篷,将新获的披风系好。
梅恩背手目送。
他心里清楚,与教皇厅为敌意味着什么。
猎人此去,不会回来了。
各种意义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