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托黛尔淋着雨，拐进右边的岔道。
道路在脚下湿滑地蜿蜒出去，小雨落在马蹄踩出的坑洼里，漾起圈圈涟漪。
她朝前望去，道路尽头悬浮着一片颜色寡淡的雾气，如同被雨水浸透的薄纱，依偎着苍白而湛清的天际。
继续前行一段距离，她看见一个荒弃的马厩，以及几间盖在路边的泥草棚子。
棚子大多已经坍塌，凄惶地残存着一间半间，从其位置判断，应该是为行旅提供休息的地方。
某种程度上的连锁反应？
圣河镇的魔物带来的不仅是自身的毁灭，更是整个区域的凋零。
阿托黛尔弯腰钻进棚子。
墙角有一处用石块垒砌的火塘，塘边倒着两只生锈的铁皮杯。
她的目光透过木板墙的缝隙向外望，棚屋后方赫然出现一口古井，井口裂纹纵深。
侧耳聆听，雨水落入井底发出细微的铮铮声。
里面肯定有水。
阿托黛尔将衣裤里的物件丢在干草上，一边解开纽扣，一边走到井边。
她用木桶捞起泛着绿意的浑水，从头顶浇下，搓洗发间和皮肤上的血迹。
直到水色不再发红，她蹲身在井边搓洗衣物。
四下只有雨水和风声。
阿托黛尔拎着衣裤，赤脚回到棚内。
她把拧到半干的衣物挂在火塘边的木架上：
架子由两根歪扭的粗木组成，表面磨出长年使用的包浆，边角还挂着半片朽坏的布屑。
随即扒开火塘里的积灰，指尖一搓，跃起的火星撞上木炭，爆出清脆的噼啪声。
她往里面添一把干草，火苗慢慢弯折草根，将棚内的泥痕映成暖红色。
雨在棚顶淅沥作响，偶尔有雨丝穿过木板的缝隙飘进来，落在火边，瞬间烫成一缕轻烟。
阿托黛尔蜷缩在墙角，用黑色披风裹住湿漉漉的身体。
她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，披风却半点没受影响。
精灵的赐福能让披风始终保持干爽，她拉高披风的领口，从散落的物件中拾起一根带刺的枯枝，缠绕在手腕上。
“有人或野兽靠近，”她对枯枝说，“就勒醒我。”
缠在腕间的枯枝逐步收紧，感应到活物的气息便会割破皮肉，乃至里面的青筋。
猎人头靠泥墙，慢慢合上眼睛。
睡的途中，她做了一个梦。
梦中她回到西山脚下为莉娅选定的小村庄。
那里有山有水，有农田，有小狗。
莉娅蹲在地上，入神地看着摇尾吐舌的小狗。
阿托黛尔则漂浮在半空。
对于梦中浮空这件事，她并不觉得多么不可思议，也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。
为了不惊扰莉娅，她悄无声息地落地，站到养女身后。
直到这时，她注意到不远处还站着两个人：
一个是她自己，表情与现在别无二致；另一位，则是胡子花白的矮人。
“我的选址还不错吧？”矮人笑着点头，“这个小鬼以后交给你了。”
“不继续养了？”
“你以为我多少岁了？！”
“我没时间的。”阿托黛尔皱眉。
“体谅一下老人吧。”矮人没好气地白她一眼，“而且本来就是你丢给我的！”
“因为想找人给你养老送终。”
“滚吧！”
阿托黛尔沉默以对。
矮人闭上眼睛，旋即睁开，“就这么定了。”
“不要。”
“哎哟！还挑三拣四的~~”
阿托黛尔沉吟片刻，开口：“就算交给我，也只是把她丢在这里。”
“一定要说明白吗？”矮人叹一口气，像看远处风景似的眯起眼睛，“我的时间不多了。”
“嗯。”
矮人瞥她一眼，再没开口。
四周的喧嚣恰如潮水般急速远去。
留存于此的，唯有精灵与矮人，其余一切皆成幻影。
这里既无惯性，亦无必然，不过是纸扎的舞台布景。
幽灵飘到两人身边，忽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割痛。
疼痛并非源于模糊透明的幽灵，而是站在莉娅面前的、过去的阿托黛尔。
她看见过去的自己捂住手腕，鲜血一点点渗出。
随着痛感加剧，飘浮的幽灵向上抽离，坍缩进正感受疼痛的躯体。
阿托黛尔在棚屋的角落，睁开眼睛。
一位少女背对着她蹲在地上，翻找散落的物件。
脑袋两侧各扎一个小辫，亚麻色的头发，身穿浅黄色的无袖衬衣。
枯枝的预警不会等人靠近，本该在百米之外出现反应。
然而这名少女，却轻而易举地绕开她设下的警戒。
阿托黛尔取下枯枝，开口道：“隐匿魔法练得不错。”
少女吓得语无伦次，抄起沉甸甸的石头朝声音来源砸去。
阿托黛尔一个翻身，用膝盖压住她的后颈。
“对不起！对不起！”少女的脸贴上冰冷的地面，“我只是想偷点东西！”
“是么？”
阿托黛尔向下施加压力，少女的喉骨立刻不堪重负的悲鸣，脸色由红转为骇人的绀紫。
她张大嘴唇，发出嘶哑的抽气声，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棉絮，每一次吞咽都只会让她更接近窒息。
“咳！真的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阿托黛尔移开膝盖，起身时将衣裤穿戴整齐，子母剑也稳稳挂在腰间。
少女瘫在地上大口呼吸，眼泪鼻涕糊了一脸。
缓过神后，她像看怪物一样，又怕又怨地瞪向阿托黛尔，带着哭腔控诉：“你居然下死手！”
“我没有。”
“明明就有！”
阿托黛尔闭上眼睛，约莫十秒再睁开。
短暂的闭目之间，她完成了一次清理，将漂浮的梦的残影尽数驱散。
眼神重新变得清晰。
“前面就是黑森堡？”阿托黛尔问，“一路走过去能到？”
少女隐约察觉到猎人的意图，反问道：“你也想杀魔女？”
“什么意思？”
瞬间的迟疑让她觉得自己掌握主动权，得意地将头偏到一边：“先道歉！”
话音刚落，她的脑袋遭受一记敲击。
不至于造成伤害，但能让少女明白自己刚才的误判有多么危险。
“说就说嘛！”少女捂住头顶，气不过地嘟囔，“两天前黑森堡来了一位魔女，很厉害的那种！神神叨叨的法师老头说她身上有相当强大的魔法，解析出来的话，会让整个国家的魔法水平进步！”
“关在笼子里？”
少女点头。
阿托黛尔沉默地盯着她，眼神让少女心里发毛。
“我都说了！”少女忍不住叫道。
“她身边应该有审判团。”
“教皇厅也想要啊。”
阿托黛尔不再说话，分予莉娅魔法，只是想在自己离家时进行保护，没料到会被被各方势力盯上。
少女双腿折拢，乖顺地跪坐着自己脚跟。
一只手捻地面的干草，另一只手放在膝头。
经历过敲打和膝压，她显得异常安分，看不到半点逃跑的念头。
“我可以走了吗？”她小声试探。
“你看起来很了解黑森堡，带我过去。”
“才不要！”少女缩向墙角，像小犬一样呲牙，“我还没偷你东西呢，别得寸进尺！”
阿托黛尔不再多费口舌，揪住她的衣领拖出棚子。
雨已经停息，看天色大概早上九点。
猎人与刚获得的、大声抗议的向导，一同前往黑森堡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