猎人盯着排水沟前走,一直走到沟水变色,气味从浮油变为粪便,她绕过盘踞在地面的主沟渠,从右侧狭窄的通道挤过,豁然看见紧邻水沟的建筑群。
砖石房屋鳞次栉比。
马匹的腥臊、酿酒坊的麦芽,与沟渠本身的腐酸顽固地交织在一起。
铁匠铺门口挂着为骑士打造的长剑模型,隔壁法师工坊叫卖着发光水晶。
一路上,她还看见身穿旧铠的佣兵、长袍简朴的文书官、以及袍角绣着教会符号的学徒。
不错的地方。
她在心中肯定。
没有明显的分区,各种身份的人胡乱挤在一起,更容易听见光鲜大厅里绝不会泄露的秘密。
阿托黛尔推门进入名为热浪的酒馆。
屋内充斥着霉味、汗味与呕吐味。
桌子间隔很窄,方便人们凑近交谈,又足以让压低的声音淹没于整体的喧闹。
门响的时候,馆内齐刷刷一静。
无数道目光投向门口的身影。
猎人不言不语地立在原地,白色的头发乱蓬蓬的,看起来仅用手指抓理过。
鼻梁上的刀疤在背光下更显狰狞。
若没有它,她肯定是个美女。
她跨过门槛,眼睛像鹰一样,扫过全场:
角落的佣兵在吹嘘经历,商人交头接耳,甚至有看起来像低级官员的人,脱下显眼的外套,混在人群里发牢骚。
“来杯酒。”猎人走到吧台前,“再弄点吃的。”
穿着短背心的中年男人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,摇头道:“教皇厅禁酒。”
阿托黛尔看向壁炉旁低头畅饮的客人。
“那他们喝的是什么?”
男人用手指搓搓下巴上的胡茬,面无表情地回答:“大麦茶。经过烟熏处理的大麦泡的水。”
“也给我一杯。”阿托黛尔说。
男人侧身用吧台挡住视线,弯腰倒出所谓的大麦茶。
他将杯子推过去,液体呈现可疑的琥珀色。
阿托黛尔端起来喝一口。
浓烈的酒味滑过喉咙——
是威士忌。
“还有吃的。”阿托黛尔没有像其他客人那样找位置坐下,依然站在吧台前,“不要魔物的变异肉。”
酒保在油腻的背心上抹一下手,撇嘴道:“真牛真羊不便宜。”
“付得起。”
“你先给我看看。”
阿托黛尔转身走向酒馆的角落。
“坐里面,跑不了。”她头也不回地丢下话语,“肉别煎太老。”
等待上菜的时间,阿托黛尔开始捕捉周围的低语,即便凭借精灵的听力,也只能抓到零碎词句:
“……就说啊……婚礼……不好,还有……”
信息过于破碎。
她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,随即屏息。
自我的边界开始模糊,意识仿佛悬浮于躯壳之上,她将全部的精神导向目标。
视觉、嗅觉、触觉——其余感官被主动钝化,唯有听觉如同张开的网,扩大到极致。
猎人收紧身体各部位的肌肉,将全部存在凝聚于双耳,耐心谛听。
“还挺能找!”苏菲亚的声音从耳边传来,“这地方可隐蔽了!”
阿托黛尔睁眼侧目,由于一人站一人坐,她不得不采取一个微微仰视的角度。
在她看过去的时候,苏菲亚移开视线,转而盯着旁边的空椅子,小声细气地试探道:“还生气的。”
语尾诚然有断定意味,但明显是询问——她问猎人是不是还在生气。
阿托黛尔沉默注视苏菲亚。
对方似乎没有使用隐匿魔法,至少自己毫无察觉,究竟何时现身的,中途逃走还是进入酒馆的时候?
猎人暗自思索。
然而这番沉默在苏菲亚眼中却有别样的解读;
她肯定猎人仍在生气,于是转身把屁股撅向阿托黛尔,说道:“喏!让你打回来总行了吧?”
“帮我听听这里的人在说什么。”阿托黛尔有些丢脸地偏头,“我听不清。”
“报酬呢?”
“不打你。”
苏菲亚在旁边的空位坐下。
她仍穿着浅黄色的无袖衬衣和白色裤裙,但脚上的露趾凉鞋比之前脏不少。
最引人注目的是发型,头顶的两只小辫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流线型的亚麻色短发,长度刚刚没过下颌线。
这变化让阿托黛尔略感惊讶,随即想起矮人对自己的评价——“你一点都不关注世界的变化。”
她也接受这个评价。
“还看着我干嘛?”苏菲亚报以微笑。古怪到有些扭曲的笑。“你说的是威胁,根本不算我去偷听的报酬!”
“所以你想先挨一顿揍,然后再去?”
苏菲亚朝阿托黛尔吐舌头做出“略略略”的鬼脸,但当眼神对上猎人灰色的眸子,挺起的胸脯立刻低下去。
她用极其轻微的声音嘟囔一句:“只会打人白毛怪!”磨磨蹭蹭朝酒馆内门走去,假装要上厕所。
片刻后,再出来时,她的周身环绕着微弱的魔力流光。
在阿托黛尔的感知中,魔法用得轻巧精准,如同阳光下浮动的尘埃。
是块练魔法的材料。
猎人想道。
苏菲亚在酒馆的餐桌间游走探听时,酒保端上切得稀烂的牛肉。
阿托黛尔吩咐他再准备几个菜。
随后她一边喝威士忌,一边看苏菲亚。
背景播放着教堂的圣歌。
这个时代的圣歌又变了,不再宣扬神明,开始弘扬教会人员的善意。
歌声来自吧台角落的老旧留声机,音质粗糙,带着沙沙的磨损声。
等待间隙,阿托黛尔闭目小憩。
此前在草棚只勉强睡了四个小时,还需要时间恢复精力。
差不多三十分钟,她睁开眼。
这次没有做梦。
对于无法预知会坠入哪段记忆的她来说,梦境会变成惶恐的漫游;而更令她恐惧的是,不知那些死去的友人,会在梦中化作何种存在。
苏菲亚款步归来。
和刚才一样,先进入酒馆的后门,再次推门出来。
“你要听什么?”苏菲亚一边说,一边极具底气地将对方面前的食物挪到自己面前。
“魔女。”
“魔——女——”苏菲亚跟着圣歌的调子学舌。经她这么一重复,这个词听起来竟像一首诗的标题,俨然诗人在朗诵前向观众庄严宣布。“你是不是这里有点问题?”她嚼着食物,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,“这儿的人怎么会聊那个?”
“你之前说‘我也想杀魔女’还说教皇厅也想要,这表明不止我一人在找那位魔女。”
苏菲亚不确定地扬起脑袋:“是的……吧?”
阿托黛尔将新上的食物推到她面前,自己只喝威士忌。
苏菲亚脸上露出“终于开窍”的表情,满意地点点头,压低声音:“不止教皇厅,德雷克斯也想要。”
“谁?”
“黑森堡的堡主啊!你难道是从哪个山沟里跑出来的?”
阿托黛尔轻抬食指,示意她继续。
苏菲亚神秘兮兮地凑到猎人耳边,结果被对方用手掌推开。
“干嘛!”她不满地嚷嚷,“这种事能大声说吗?!”
“不用这么近,我听得见。”
苏菲亚发出极其做作的、细若蚊蚋的嗡嗡声。
下一秒,她的额头就被手刀敲中。
她吃痛地捂住额头,控诉道:“你说你能听见!”
“别作怪。”
苏菲亚叭叭小嘴,转头确认四周无人留意,慢悠悠开口:“他们说……这次婚礼只是为了拖住审判团,在婚礼进行期间,堡主就有时间安排人解析魔法。”
“持续几天?”阿托黛尔追问。
“七天。”
“还聊了什么?”
苏菲亚双手一摊,继续投身于眼前的食物大战。
阿托黛尔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架势,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识到,一个外表看似窈窕的少女,竟有如此惊人的食量。
待苏菲亚风卷残云般吃完,阿托黛尔半是钦佩半是困惑地看着她:“你还在长身体?”
“干嘛?”苏菲亚警觉地抬起头。
“不然怎么吃这么多。”
“要你管!”苏菲亚用大拇指抹去唇角的油渍,然后自然地嘬一口,含糊不清地切入真正关心的话题:“你肯定有钱吧?我一个子儿都没有啊!”
阿托黛尔将梅恩给的报酬随手丢在桌上。
沉甸甸的钱袋砸出的声音,瞬间吸引整个酒馆的视线。
“你疯了吗?!”苏菲亚惊慌地左顾右盼,“知道在这里露财会有什么下场?”
“嗯。”阿托黛尔灰眸扫过全场,“等的就是和你一样手欠的家伙。”
“他们才不会偷!他们会直接——”
猎人仰头饮尽杯中的威士忌,对酒保说道:“开个房间,我要在这儿住一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