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托黛尔在众人的注视下,踏着橡木制成的狭窄楼梯上到二楼。
眼前是一条笔直伸向远方的长走廊,天花板高得异乎寻常,使走廊看上去宛如干涸的排水渠。
墙壁安装的油灯黑乎乎的落满灰尘,光线如被密网过滤一般浑浊不均,从右数过去的三盏已经寿终正寝。
前方带路的酒保似乎受到光线影响,周身布满毛茸茸的阴影。
四周阒无声息,唯独移动时子母剑敲击大腿侧边的干脆声音在幽暗的走廊里回响。
无论走多久,两旁都是同样的风景:
单调的木板、摇曳的油灯、奶黄色的墙壁、毫无规律的房间编号,以及一扇扇配有圆形拉手的木门。
走了五分钟,或许六分钟,酒保停下来。
“一个晚上。”他说。
“只住一晚,得加钱。”酒保又道,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猎人无所谓地耸肩。
“是啊,你钱多。”酒保扬起嘴唇。
“押金另算。”他继续说,目光扫过猎人腰间的武器,“要是东西没坏,走的时候会退。”
猎人默然付钱。
酒保用钥匙打开房门。
室内空间紧凑,光线充足,悬挂白色窗帘。
所有家具都带着旧时代的极简线条。
一张带有厚实软垫的橡木床,两把扶手椅,一张圆桌,桌上散落着菜单与教会的宣传单。
炉里残留着上任客人的余烬,却并无多少暖意渗入房间。
床触感倒是不错,手掌按下去,能陷没整个手背。
“祝您休息愉快。”酒保在门边粲然一笑,“餐食随时可以为您送来。”
阿托黛尔目送酒保离去,在他转身的时候,像个小尾巴缀在最后的苏菲亚顿时显露身形。
由于个子矮小,之前完全被酒保的背影遮蔽。
她在门边,脑袋先向左探,又向右伸,脸上写满“想进去”和“不敢进”两种情绪。
阿托黛尔坐在床边,脱下高靴。
靴筒里积了一两厘米深的雨水,混杂着可能来自魔物的暗红血水。
连日奔波,根本无暇清理。
当双脚从湿冷的禁锢中解脱,她不由自主地张开脚趾,任由凉飕飕的风在趾间穿行。
“你不回去?”她问苏菲亚。
苏菲亚捏住鼻翼,闷声反问:“回哪儿?”
“你这么了解黑森堡,自己不住这里?”
苏菲亚笑起来,如同雨水落入清泉激起的波纹在她脸上荡漾开来。
“所有人都看见我俩一起吃饭!然后你像疯子一样当众露财!现在让我一个人回去?半路被人掳走,索要赎金怎么办?”
阿托黛尔托住下颌看过去,眼神仿佛在看呲牙低吼的幼犬。
“你有隐匿魔法,”她略作停顿,随后问,“魔力耗尽了?”
“……差不多。”
“真厉害。”
“用不着嘲讽吧?!”苏菲亚皱起眉毛,一只手在半空挥舞两下,另一只手仍捏着鼻子。
阿托黛尔平静地解释道:“魔法耗尽前会有预兆,但我没从你身上看出来。”
“反正……回不去了……
“嗯。”
话题就此中断。
五分钟。
十分钟。
足以压迫鼓膜的深邃沉默,如同实体般充斥在房间的每个角落。
苏菲亚足尖点地,像是再也无法忍受死寂,带着试探开口:“你……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吗?”
“即使不让你进,你也会进的。”
“但你说出来意义不一样!”苏菲亚得到准许一个闪身踏入房间,反手将门合上,背靠门板急切地说,“现在你总该告诉我,为什么要露财了。”
阿托黛尔沉思良久,开口道:“你偷听到的信息太浅了。”
“这还叫浅?”
“我需要内幕信息。”
苏菲亚抓挠脖颈,不加掩饰地抱怨道:“这儿的人哪里知道什么内幕。”
“到时才知道。”
“到时也不知道!来这个酒馆的人都是些赚快钱的家伙!你指望从他们嘴里掏出什么?”
阿托黛尔没有直接回答,抬起食指笔直地戳向墙壁。
“到这里也能听见圣歌。”她的指尖继而转向圆桌,“还有教会的宣传单。”
苏菲亚不明所以地歪头。
“在这里把见财起意的家伙打一顿,”阿托黛尔的语气平静得如同谈论天气,“教会的骑士就不得不来处理。”
“然后呢?!”苏菲亚气极反笑,“你会因为在婚礼期间闹事,被德雷克斯砍掉脑袋!”
猎人灰色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。
“从黑森堡的建筑风格能看出来,王室和教会在这里都有话语权。”她回答,“我在教会渗透的酒馆闹事,那个谁可以借我打压教会。”
“再然后?”
“我就能和堡主见面。”
苏菲亚思索着蹲下身体,总觉得一点不对劲。
无论是见面的方法,还是说话的语气,都透着不自然的痕迹。
并非存在明显的破绽,只是难以让人由衷信服。
长期的挣扎求生,早已让她磨砺出对人物行为的瞬间直觉。
猎人过于平静的语调,秘而不宣的表情。
虽然拿不出任何实质证据,但有一个念头在她脑中成型:哪怕死也要见堡主的态度,背后必定藏着难言的隐情。
“魔女?”苏菲亚抬起头,“是不是因为魔女?”
阿托黛尔歪歪头,似乎没明白对方在说什么。
“别装傻!”她从地上弹起来,“从认识到现在,你做的每件事,问的每一问题,全都指向那个魔女!”
阿托黛尔的沉默比往常延长了一秒钟,回答道:“因为她的魔法,能推动整个国家的魔法水平前进。”
“这算什么回答?”
“想想看,”猎人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引导性,“王室想要她,教皇厅想要她,我也在找她。”
苏菲亚瞬间得出最符合常理的结论:“你是受人所托?”
“嗯。”
“这根本说不通啊!”苏菲亚急得双手在空中比划,“哪个委托人会让你同时得罪教皇厅和王室?就算按你说的,在这里闹事引来教会——可转头你就会被押到德雷克斯面前,以破坏婚礼禁令的罪名砍头!这算什么狗屁计划?!”
“能和堡主对话就行。”
“不行!绝对不行!”苏菲亚一把攥住猎人的披风,“你会害死我的!”
“婚礼只有七天,算上我抵达的时间,审判团已经在这里被拖住了三天。我不会把剩下的四天,浪费在无谓的潜伏和周旋上。”
“这么说你确实是为了魔女。”
阿托黛尔抬起右手,五指并拢如出鞘的刀,对苏菲亚的额头不轻不重地敲下去。
咚!
所有的争吵、恐惧与算计,都在这声轻响中止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