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夜的降临毫无预兆。
天空沉甸甸地压下来,像一块巨大无垠的、吸足墨水的天鹅绒,蓬松地覆盖世界。
阿托黛尔脱下披风,叠放在床头。
苏菲亚背倚房间的墙壁,如同进行人类行为研究的学者,静静地观察猎人。
她坐在床上,支起一只脚,转头看着窗外的风景。
白色衬衫袖口与衣领东一块西一块地沾着白灰般的污垢,裤腿也灰扑扑的,仿佛在不久前穿过某个积满厚尘的场所,匆匆赶到黑森堡的。
尽管是正统的白衬衫与黑长裤,但衣物本身也和她的人一样,透着深深的疲惫。
她的头发呈现花白色——不,仔细看去好像并非白发,更像是深色发丝上落满灰尘,形成的黯淡的灰色,而且很久未曾好好梳理过。
不可思议的是,尽管如此,她整体的模样却不显邋遢或落魄,只让人感觉,这一身的灰尘与磨损,都是出于某个迫不得已的缘由。
苏菲亚看不见猎人的脸。
视线所能捕捉的,唯有她的背影,或是脸庞之外的身体部位。
不知是转头望窗的姿态,抑或是有意为之,她的面部始终笼罩着夜色与油灯相交形成的暗影。
猎人纹丝不动,只是时而长呼一口气,双肩随之上下起伏。
一种被拉长的、无形的寂寞,如同蛛网般在她四周漂浮。
看起来像是被孤独长期监禁起来的囚徒。
但她并未被捆绑,只是背靠床头坐在床上,定睛注视窗外的某一处。
至于是自行决定不动,还是因为某种缘故而被置于实际无法动弹的地步。
苏菲亚无从得知。
房间墙壁上的三盏油灯,将室内照得如同黄昏一般明晃晃的。
“那个魔女,”苏菲亚怕破坏房间的寂静悄悄说,“对你很重要?”
阿托黛尔眯着眼,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:“因为和朋友有约定。”
苏菲亚挠挠头,半想不想地说:“这么说还是委托。”
“你的目的是什么?”猎人反问,顺带将话题从自己这边推过去,“现在可以告诉我?”
“接近教会。”
阿托黛尔重新看向窗外,语气平淡地说:“和我的计划相反。”
“对啊!”苏菲亚环抱双臂,甚至有些气鼓鼓地看着猎人,“你还要罪他们!”
“为什么?”
“还问为什么,你都要在这里动手——”
“我是问你,”阿托黛尔打断,“为什么接近教会。”
“那你呢?”苏菲亚试图夺回主动权,“你找魔女又是为了什么?”
阿托黛尔短暂沉默,随后点头:“好吧,不问你了。”
苏菲亚坐在扶手椅上,望猎人一会儿,开口:“你懂‘内心的渴望’吗?”
“不。”阿托黛尔回答。
“那你试着想象一下。”苏菲亚的声音低沉下来,“你是一个普通人,生活在帝国的某个角落,日复一日地老实工作。举目四望,四周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色。北边是北边的地平线,东边是东边的,南边是南边的,西边是西边的……除此之外,空无一物。”
“每天早上,太阳从东边的地平线升起,你出门干活;太阳悬在正空时,你吃饭休息;当它沉入西边的地平线,你回家睡觉。”
“听起来不错。”阿托黛尔说。
“在还有新鲜感的时候,当然不错。”苏菲亚吞一口唾沫,“但如果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?并且你看得到尽头,直至死去的那天,光景也不会有任何改变。”
阿托黛尔沉默着等待下文。
“现在,你用力去想象那样的生活。”苏菲亚似乎执意要逼出她更多反应,“快,想象一下!”
“在想。”猎人答道。
“然后某一个瞬间,你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烧了起来。”
“嗯哼。”
苏菲亚稍加思索,摇摇头,“反正是有什么东西,在你看着太阳日复一日地从东边升起,划过天空,再落入西边……在你周而复始地目睹这番景象的过程中,身体里的某个部分,突然‘噗嗤’一声,从内到外烧了起来。你意识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,必须找一个东西,哪怕远得像天上的太阳,也必须让这场燃烧有意义,而不是白白烧尽自己。”
“于是,你丢下所有工作,出远门也好换地方生活也罢,反正你开始往前走。走火入魔一样,好几天好几天不吃不喝,不停地走,直到最后……倒地死去。”
阿托黛尔在脑际浮现出自己累倒在地、就此死去的画面。
“也不错。”她回答。
苏菲亚感觉在对牛弹琴,双手叉腰道:“你啊!人没有目标怎么能活下去?”
“这和你接近教会有关系?”阿托黛尔冷不丁将话题拉回现实。
苏菲亚立刻反问:“你寻找的魔女,不是让你走下去的目标?那你说我为什么接近教会,你说啊!”
“只是因为无聊得罪教会,”阿托黛尔字斟句酌地说,“你是头一个。”
“某某还要同时得罪两边呢!怎么好意思说我?”
猎人不再说话。
另一边的苏菲亚同样陷入安静。
黑森堡的夜,坚硬、冰冷、漆黑得如同地下冰河。
万物俱寂。
只有能吸入并消化声音的沉默。
阿托黛尔莫名想到矮人。
不知何故,大脑中的两段记忆神经啪嗒一声——正如苏菲亚所说——烧起来了。
在这个世界生活至今,她已经目睹无数死亡,战死、老死、病死……早已明白死亡是何物。
但亲眼看见矮人垂垂老矣地躺在床上,以最原本的形态横陈在面前时,她体会到何谓最后的终结。
死亡向她发出预言:
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,马上就要死了。
自此以后,你将无可避免、无可救药地坠入失却共鸣的绝对寂静之中。
你的存在,你的历史,皆随之化为乌有。
阿托黛尔打开窗户,感觉自己不做点什么,身体会被回忆拖拽进去。
那个世界如同真空般贪婪地吸入四周的空气,也吸引着她的身躯。
她至今仍能记起矮人临终时的面容。
他躺在床上,被子盖到胸口,手指皱得发僵,指甲缝里还沾着早年打铁时嵌进去的铁屑。
眼窝陷得厉害,只能看见浑浊的眼白,连聚焦的力气都没有。
阿托黛尔深吸一口气,将记忆逐出脑际。
唯有矮人临终前的声音,真切地残留于耳畔:“为了莉娅……你……要好好生活……”
“我叫阿托黛尔·盖比伊。”猎人莫名其妙地言语,用自身的话语压过耳边的临终嘱托。
苏菲亚古怪皱眉,吐槽道:“这啥必要?和你聊天又不会叫名字。”
阿托黛尔想到梅恩在监狱台阶上透露名字时自己的回复,微微一笑:
“总觉得应该告诉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