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滑至午夜。
另一种类的黑暗在室内展开,尽管将任何颜色与黑融合,都只会得到黑的结果,黑暗与黑暗之间,却有不同。
现在的黑暗,较之窗外看见的黑暗,更加平展,仿佛用极快的刀,将世界的纵深层层剖开,形成的光滑切面。
苏菲亚坐在椅子上,昏昏沉沉地打一个哈欠:“等到现在都没来,可能不会来了。”
阿托黛尔掏出枯枝缠在右手腕上,和衣躺下。
床垫的舒适度深得人心,柔软得仿佛睡在风吹草晃的原野一般。
苏菲亚见状凑到床边,小声问:“我睡哪儿?”
“把椅子拼起来。”
“凭什么?!”
阿托黛尔没有睁眼,只是吐出五个字:“我付了房费。”
“不行!”
苏菲亚掀开猎人身上的被褥钻进去。
下一秒,她感觉被褥成为活物,从四面八方向袭来。
阿托黛尔用两个利落的动作,将她连同被褥卷成严实的长条形,顺手用床单束紧,丢到地板上。
苏菲亚露出脑袋透气,身体在被卷里来回拱动。
一会儿膝盖往上顶,被卷跟着鼓出圆圆的小包;一会儿胳膊往下撑,另一片布料被顶得凸起,像离水的鱼在地面一挺一挺地挣扎。
“我都给你说心里话了!”她累得瘫在被窝里喘气,“不能这么对我!”
猎人没有回应,唯见胸腔有规律地起伏。
苏菲亚侧躺在地上,先把膝盖往胸口弯曲,接着肩与膝同时发力,硬生生将裹着自己的被卷拧成趴跪的姿势。
她用膝盖撑住地面,一点点蹭到床边,借着窗缝漏进来的月光,瞅准猎人放在床边的手臂,张开血盆大口!
还没有咬上去,却见猎人抬起右手,大拇指与中指扣成环形,随即——
嘣!
弹射出去的中指的指甲盖敲上她的门牙。
苏菲亚身体一斜,如同坍塌的沙堡,重重摔回地面。
自始至终,猎人都未睁眼。
时间接续向前推进。
苏菲亚在地板上扑腾到后半夜,裹在身上的被褥像与生俱来的皮肤,怎样挣扎都只会让四肢酸痛。
她索性放弃,用下颌抵住地板,膝盖配合着向前顶,模仿毛毛虫的姿态,笨拙地在房间里蠕动。
要在地上休息,必须耗尽所有精力。
足够疲惫的话,身下是软床还是硬木,也就无所谓了。
窗外的虫鸣渐稀,月轮升至中天,清冷的光从床面铺到地板。
睡意依旧没有。
她在黑暗中一蠕一蠕地挪动,心头忽然冒出古怪念头:
或许真能变成毛毛虫?
想法固然荒诞,但令人兴奋。
就像某天突降暴雨,你站在窗边望着雨幕、听着风声,脑中闪过“想去淋雨”的冲动——随即冲出家门,任由雨水打湿全身。
从念头到行动的过程,与此刻毛毛虫的别无二致。
天快亮时,睡意终于光临。
她抠弄着被褥的线头,指尖似乎触到睡眠毛茸茸的边缘。
然而在薄如纸页的睡眠隔壁,属于“毛毛虫”的兴奋仍在无声骚动。
肉体迟缓地沉入睡意,大脑却固执地清醒。
半梦半醒间,似乎有脚步声从走廊传来。
她扬起头凝神细听,由于困意还没有散去,无法辨清声音的正确距离,而且每隔一定的间隙,柔软的睡眠便如同弛缓的波浪涌流而至。
过了许久,新的脚步声响起。
若是利欲熏心的歹徒,以她现在的模样,恐怕来不及反抗就会被装盘带走。
“来了!有人过来!”苏菲亚加速蠕动到床边,用下巴抵住床沿,勉强稳住自己。猎人毫无动静,保持着仰躺的睡姿,面容平静得像一潭死水。“真来了!”
她用牙齿咬猎人的袖口,忽然瞥见她的右腕正在流血,已经流了有一会儿。
公鸡的锐鸣刺破寂静,随后是沉重的吸气。
在离门很近的地方响起。
“真的来——”
话音未落,猎人抬起流血的手捏住她的两片嘴唇。
不知何时,阿托黛尔已经睁开眼睛。
她摘下预警的枯枝,顺手将苏菲亚拎起,丢进床铺内侧靠墙的位置,自己则贴门而立。
门一旦向内推开,就能为她制造视觉盲区。
万籁俱寂的等待中,房门传来细微的金属碰撞声,嘎达、嘎达,响个不停,像是铁丝一类的工具。
阿托黛尔窥一眼天色。
大概凌晨五点。
与此同时,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条缝隙。
门外人立在门边,听呼吸是男性,气息很沉,从影子的宽度判断,体型也相当壮硕。
他将一只脚踏进屋内,然后是另一只。
双手未见武器,五指空张,留着一头短粗的平头。
阿托黛尔仅能看见他的后脑勺——而他正盯着床上假装睡着的苏菲亚。
她紧闭双眼,裹在被褥里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。
装睡的技术实在拙劣。
男人加快脚步。
门后的阿托黛尔猛踹他的膝窝,趁对方重心倾斜,擒住他的胳膊,以自身背部与肩部为支点,一个发力将他摔在地上。
“唔!”
男人挤出一声闷响。
不待反应,阿托黛尔转到他的背后,用手指扣住他的咽喉。
“大概知道你想做什么。”猎人压低声音,“回答一个问题,就放你走。”
这时候,匕首的尖端猝然搭上她的肩头——从身后伸来——距离她的脖颈不过两厘米的距离。
男人并非独自行动。
他还有一个同伙。
正如苏菲亚此前因身形被酒保挡住,那人也藏于同伴宽阔的背影之后。
“一时没找到钥匙,”小个子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开口,“只好使点劲把锁别开,希望你别见怪才好。”
阿托黛尔大幅度偏头,匕首的锋刃划破脖子肌肤,血液顺着颈侧滑落,一条直线流过刃面。
但这一瞥已经足够。
她看清身后之人,矮小的身形,让他手中寻常的匕首,显得像是一件大号凶器。
“想要多少钱?”
“多少钱?”小个子像是听到新鲜词,叼在嘴边的狗尾巴草随之晃动。他空着的手搔了搔头,发出嚓嚓的声响,“还要多少?”他重复道,语气里混着不加掩饰的好笑,“不都是我的钱?”
猎人不语。
“痛快拿出来对大家都好。”小个子边说边用力点头,像是在为话语中的诚意标注脚注,“我们保证,拿到钱就走。”他稍作停顿,补充道:“不搜你身,不抢你物。”
“那你得放开我。”
“没必要吧?”小个子朝床的方向扬起下巴,“那儿不躺着一个?”
苏菲亚闻言扭动身体,束缚着她的被褥像茧一样越缠越紧,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得。
“你看见了,”猎人对上小个子黑沉沉的眼眸,“只有我能拿钱。”
小个子思索片刻片刻,说:“先让我的人起来。”
阿托黛尔应声侧翻,顺势卸开压制。
壮硕男人立即起身,脖颈转动时发出连串清脆的咯哒声。
小个子反手将门推上。
随着门扇闭合,壮汉的身影一如铁幕,沉沉地笼罩室内。
“拿钱吧。”小个子从齿间取下狗尾巴草。
猎人抹掉颈间的血痕,“先让我问个事。”
小个子眯起眼睛,抬指一扫。
站在阴影里的壮汉拎起旁边的橡木扶手椅,确认重量似的掂了掂,随即双手扣住椅背与椅座,木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如同被撕扯的帆布,在令人悚惧的断裂声中四分五裂。
“这还不算什么,”小个子颇为得意地指示,“你再来一个那个。”
壮汉弯腰拾起一根断裂的椅腿,双手夹紧,嘴角稍稍一撇,结实的木料被他齐刷刷地纵向撕开。
“进入黑森堡的魔女,”阿托黛尔开口,“现在关在哪里?”她对壮汉手中簌簌落下的椅木如同无物,“王室监狱,还是教会的?”
小个子显得有些困惑,沉吟片刻,把狗尾巴草掷在地上。
“这和现在的状况有关系?”他打量猎人,“你该不会被吓傻了?”
阿托黛尔抽出腰间的子母剑,给无缺的黑暗切出一条弧线。
“这关系到你们俩是死是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