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馆房间里爆发出惊人的巨响。
猎人没有快、准、狠地结束战斗,将搏斗变成漫长的拉锯战。
小个子手持匕首,完全近不了身;壮汉被空间里的家具屡屡绊住,笨拙得像提线木偶。
猎人手中的子母剑在他身上挑出无数道伤口,甚至翻出白花花的脂肪。
这场混战将室内的一切尽数摧毁。
一件不剩。
剩下的扶手椅四分五裂,圆桌轰然塌垮,床脚被利落踢断——苏菲亚在倾斜的床面上徒劳蠕动。
最后将连通隔壁房间的砖墙也打出一个窟窿。
血腥味混杂着窗外的水渠味,直冲天空。
声音震耳欲聋。
“别打了!”小个子高声嘶喊,“这样会把巡逻的骑士引来!”
没人听见。
他颓然瘫坐在地,眼睁睁看着破碎的墙砖、木屑如雪花般越积越多。
壮汉继续进行无意义的破坏,或者说,他想抓住猎人却屡屡扑空,只能将怒火倾泻于周遭的物件。
他掀翻床铺,徒手撕裂床垫;将开裂的墙体推倒,砖石飞溅;接着是还剩一半的圆桌、脚边的铁桶,所见之物,皆以不同方式砸毁摔碎撕裂。
客房沦为废墟,猎人与壮汉转移至隔壁房间。
小个子骂骂咧咧地寻找什么。
壮汉在房间里横冲直撞。
猎人闪转腾挪,不时用子母剑给他身上划出新的伤口。
不痛。
一点儿不痛。
但足以气得他将最初的劫财抛诸脑后。
“住手!”小个子扛着苏菲亚,匕首在她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拍打,“再动一下,我就让她毁容!”
阿托黛尔停下脚步,接续偏头避开壮汉挥来的直拳。
“我让你——”
小个子说着望向身后,楼梯口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,教会骑士团的黑甲鱼贯涌上二楼,将走廊堵得水泄不通。
“谁给你们的胆子!”为首的女骑士摘下头盔夹在腰间,金发的刘海黏在额前。她急促地喘一会儿气,等到呼吸稍微平静,舔着嘴唇说:“全城上下都在准备堡主的婚礼,你们还敢闹事?”
打斗瞬间停止。
开始得突然,结束得干脆。
没有过渡,没有缓冲,所有人如同遭遇史前寒潮一般僵硬不动。
小个子摇摇头,扛在肩上的苏菲亚忽然扭动身体,嘴唇自由却偏偏发出“嗯嗯呜呜”的呜咽。
女骑士眯细眼睛:被褥裹身、床单缚体,这不是绑架,还能是什么?
“全部带走!”
她身后的骑士应声而动,给壮汉、小个子以及猎人戴上手铐。
三人均未反抗。
“例行检查时我就警告过你,”女骑士走到猎人面前,她的脸上还有跑出来的汗珠,“不要在婚礼期间惹事。”
“他们闯进来,也算我惹事?”
“问题不在于谁先动手……”
“这个酒馆播放着圣歌,客房桌上也摆有教会的宣传册,怎么还有入室抢劫?”
女骑士沉默少顷,转身说:“你先跟我走。”
“她也要来。”阿托黛尔用下巴指着趴在地上的苏菲亚,一名骑士正蹲身为她解开束缚,“我是为了救她动的手。若不是我,她已经被绑走。”
女骑士将目光转向苏菲亚,没有问话。
苏菲亚想到昨夜的种种:
被弹过的门牙隐隐作痛,四肢还残留着在地板上爬行的酸胀感。
挣脱无望的时刻,她只能幻想自己是一条即将破茧的毛毛虫来苦中作乐。
如今居然要帮着说话?
她咬紧后槽牙,非常用力地说:“对……一点不错。”
“好吧。”女骑士将散落的金发撩到耳后,“但你需要亲自和堡主解释。”她挥手让骑士带上苏菲亚,随即转向阿托黛尔,语气稍稍缓和:“至于这里的装修费……我看那两个家伙是赔不起了。你若负担不起,可以考虑加入教会,申请专项补助。”
“为什么不让他们加入教会?”
“黑森堡目前……还没有实施帮小混混改过自新的计划。”女骑士的指尖轻轻敲击剑柄,“堡主对这方面,有些抵触。”
“我不信教的。”
“是么?”
阿托黛尔没有回避她的目光。
女骑士不再多言,侧身从列队的骑士中间穿过,皮靴的后跟敲在走廊上,响起“踏踏哒哒”的平板足音。
众人走下楼梯时,晨光已浸透街道。
酒馆门口挤满不知名的男男女女,见到骑士团叽叽喳喳聊个不停。
某位骑士厉声呵斥,人群立马变成受惊的麻雀四散而去。
酒保拄着扫帚立在门边,脸上没有半分场所被毁的痛心,倒像是早有预料。
猎人在心中了然,押金并非黑森堡旅馆的惯例,而是专门为可能拆了客房的贵客预备。
名副其实的贵客。
想必会把梅恩给的报酬全部赔出去。
猎人迈过门槛,明晃晃的天光刺得眼眶发酸。
长时间的碎片化睡眠,多少已经习惯疲惫,但将近一天未进食物——从昨天到现在仅靠威士忌——身体终究出声抗议。
她随着骑士团前行,意识却像断线的风筝,渐次飘离躯壳。
世界在眼前无声摇晃,将万物抖落成模糊的色块:
骑士团整齐的黑色铠甲、子母剑规律拍打大腿的触感、白色马路反射天光形成的眩晕图案……
她几乎想直接趴在地上睡去。
然而不能。
不仅因为自己正在走路的既定事实,更因为睡着会梦见过去——友人死去时的记忆盘踞在意识的边缘觊觎。
她昏昏沉沉地感觉,自己行走在睡眠的内侧,置身于迟钝而无感的冥暗。
更不可思议的是,周围没有一人察觉她的异常。
在他们眼中,猎人平静如常,目光依然锐利。
队伍继续向前行进。
从酒馆向东,再次越过熟悉的排水渠,进入中央广场。
女骑士在广场中央停下,她身后的骑士们也停下动作,向雕像致上庄严的敬礼。
阿托黛尔抬眼望去。
优莉雅·卡尔森的雕像。
不过面容被风吹雨打蚀去大半,长袍下摆裂痕遍布,但她依然保持凝视的姿态——双手前抬,掌心朝上,那里本应托着圣徽或典籍,如今只有同云雀极为相似的小鸟的巢穴。
猎人趣味索然地打哈欠。
女骑士近乎崇拜地凝望雕像,介绍道:“这是历史上……”
“我们不是要去见堡主?”苏菲亚忍不住开口。她同样一夜未眠,此刻的状态比起猎人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“你很急?”女骑士侧头反问。
猎人在此时插话:“敬完就走,不是谁都有闲心听你介绍过去。”
“你知道她是谁吗?”女骑士眯起眼睛,“知道她对教会意味着什么?”
阿托黛尔舔一下嘴唇:“优莉雅·卡尔森。我知道。历史上唯一的女性神官。”
女骑士无不嘲弄意味地扬起嘴唇:“知道还敢这样不敬?她可是……”
“对魔作战的功臣。”
“那你知道她……”
“十六岁进入教会,二十四岁牺牲。”阿托黛尔的语气沉下来,“我还知道她死在哪儿、因何而死、为何赴死。”
“你口口声声说不信教,怎么知道教会的内部记载?”
“这里不应该有她的雕像。”猎人移开视线,“我也不想见。”
“你什么意思?!”
“带路。”阿托黛尔揉一下额角的白发,“别在这里空耗时间。”
苏菲亚侧目看去,猎人的神情依旧平静。
走出十余步,阿托黛尔忽然驻足回望。
石像的背影在晨光中静立,姿态与记忆中的身影相去甚远——她从不会这样站立。
“盖比伊……”优莉雅低头看着自己洞开的腹部,染血的手指死死扣住她的手腕,“救救我……我还不想……”
猎人沉默着,为双不肯闭合的眼睛覆上掌心。
烦死了。
阿托黛尔痉挛眼皮。
从想到矮人的死开始,一个个的,又冒出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