猎人沉默地向前走。
苏菲亚从前面折返过来,包含安慰意味地握住她的手——确切地说,只勾住她的一根食指。
因腕部戴着手铐,猎人选择被动接受。
加之身体困顿,她并未感到特别意外。
大脑的反应慢了一拍。
苏菲亚的手不大,却意外有力。
掌心非常干爽,温暖又不汗津。
她似乎在思考什么,一眨不眨地看猎人的侧脸,大概由于思考的内容变幻莫测,握着的手指时而突然收紧,时而悄然放松。
在这细微的触感中,猎人不由得想起莉娅。
队伍行至黑森堡北街,苏菲亚松开勾着的手,一言不发地回到队伍前方。
猎人默然跟随。
宫殿静静矗立在街道尽头。
并非寻常认知的恢弘奢华,没有彰显权力的宏伟轮廓,也无炫耀财力的珠宝装饰,朴素的轮廓中自有不容错辨的威严,一种沉淀在建筑的椭圆形外观与深色石料的选材中,无声却不容忽视的与众不同。
女骑士为小个子和壮汉解开手铐,走到猎人面前又转身折返,以此报复雕像前的对话亦未可知。
无论如何,猎人终以一贯的姿态进入大殿。
女骑士领着闹事的三人与苏菲亚,踏过铺有暗红地毯的长廊。
地毯如同苔藓卓有成效地吞吸脚步声。
最后在转角处拾级而上,停在二楼第三扇深色的木门前。
她屈指叩门,简练禀明来意。
不多时,门从内拉开,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出现在门后。
透过他身侧的间隙,可以望见堡主正坐在一张黑木雕花扶手椅中,双脚伸向壁炉,两只毛茸茸的松狮犬蜷在他脚边取暖,一名体格健硕的侍卫立在他的身旁。
“闹事了?”听完女骑士的禀报,堡主沉默良久才开口,手指摩挲着扶手椅的雕花,“在这个节骨眼上?”
“是的。”女骑士低下头。
堡主转向门外众人,火光与阴影在他脸上形成一层半透明的薄膜,自然地贴合面部轮廓。
“你昨天似乎提过,来了个白头发的猎人。”堡主扬起脸,看向最后的阿托黛尔,“她的头发看起来是白的。”
“是的。”女骑士应声,“就是她。”
“我想单独和她谈谈。”
女骑士略显迟疑:“其他人我能带走吗?”
“交给我的人处理。”堡主在扶手椅里调整坐姿。
“可是……”
“教会让你带队巡逻,不代表你在我这儿有多少实际权利。”
女骑士点头表示明白,解开阿托黛尔的手铐后,故意撞一下她的肩部,大步流星地离开。
“真欠揍!”苏菲亚悄悄说。
阿托黛尔不语,论程度你和她差不多。
“快进来。”堡主催促。
她踏入门内,壁炉跃动的火光将她包裹,也将房间的细节从昏暗中推搡出来。
空气里浮动着蜂蜡和犬类气息。
火光所能及之处,是堆满卷宗和书籍的巨大书桌。
桌的后面还有一个立体阴影,或许立着高大的书架,但此刻只剩模糊的轮廓。
她的目光转回堡主。
对方深陷在扶手椅中,身躯如声音所听的那样臃肿。
由火光与阴影交织成的薄膜更加清晰,随着火焰在他脸上微妙地流动,五官和情绪卓有成效地隐藏其后。
他一只手搭在扶手上,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脚边毛茸茸的松狮犬。
它们像两团巨大的毛球,蜷缩在炉火前,偶尔懒洋洋地抬眼看一看新来的访客,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。
“梅恩还好吗?”一个平稳、略显沉闷的声音从扶手椅中传来。
阿托黛尔没回答,定定往他脸上看着。
“你进城时出示过他的文书。”堡主的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,“格格丽亚向我汇报了。”
“是。”
“他还好吗?”
阿托黛尔谨慎措辞:“我和他不熟,所以不清楚,堡主。”
扶手上的敲击声戛然而止。
“你不知道我的名字?”他微微前倾,火光在脸上剧烈地晃动一下。
“德雷克斯。”
“应该称呼‘大人’!”站在德雷克斯身后的侍卫沉声喝道。
阿托黛尔从善如流:“大人。”
“前面的名讳呢?!”侍卫上前一步。
德雷克斯一只手埋进松狮犬浓密的毛发,像看见什么好玩儿东西看阿托黛尔的灰眸。
“你似乎对王室的礼仪不太熟,对梅恩也这样?”
“是的。”
他侧头用眼神示意侍卫退至身后,接着看眼前的猎人:“能把文书给我看看吗?”
阿托黛尔照做。
德雷克斯看得异常专注,几乎将脸贴上羊皮纸。
“真是……令人惊叹。”他用文书轻轻拍打自己的掌心,“仅用一个晚上,就清剿了盘踞七年的魔物。”
“告诉我,猎人——你是如何消灭它的?梅恩委托过好多人,结果都失败了。”
阿托黛尔娓娓道来监狱发生的事。
德雷克斯静静地听,指节有意无意地在文书边缘摩挲。
“你常与魔物打交道?”他问。
“是。”
“对付过海妖?”
“对付过。”
“恶魔呢?还有森林沼怪?”
“都交过手。”
德雷克斯沉默一会儿,炉火噼啪作响。
“魔女怎么样?”他压低声音,“见过?还是处置过?”
阿托黛尔迎上堡主的眼睛:“人类已知的魔物,我都杀过。”
“啊~~经验丰富。”他扫过猎人脸上的疤,“说说看,你是怎么杀的。魔女不是有魔法护体?”
“抱歉,工作内容不便透露。”
“真是方便的规定。”德雷克斯没有气恼,反而从喉间滚出一声轻笑,“若是让你再杀一个魔女,你会怎么做?”
阿托黛尔稍稍蹙了下眉头,什么也没说。
德雷克斯停止抚摸松狮犬,将手肘撑在扶手上,托住下颌:“眼下黑森堡就有一位。不过这次不需要你直接处决——我要你解析她的魔法。这件事,你有把握做到么?”
“我只能尽力。”
德雷克斯将身子往扶手椅另一侧倾斜,换了个更随意的坐姿。
他太清楚这些人的路数了。
无论是握剑的猎人还是持杖的法师,从不会轻易使用“肯定”“保证”这类需要担责的字眼,永远有“尽力而为”的方便说辞侯在嘴边。
“既然有梅恩的文书,”他轻轻吸鼻,“倒也不是不能让你试试。”
说着,他再次倾身,一部分面容在火光下泛着微妙的光泽:“你觉得如何?”
阿托黛尔就此思索一会儿,回复:“猎人的本职是清除威胁,而非解析研究。对于您的要求,我无法保证结果,只能尽力而为。”
“静候佳音。”
猎人转身离去,却在抬步时被侍卫喝声提醒:“你还没有行礼!”
她停住,装模作样地半躬半挺。
“拘泥于形成不了大事。”
德雷克斯的声音依旧平稳,随手将梅恩的文书丢进壁炉。
火焰猛地窜起,将羊皮纸舔舐成翻卷的灰烬。
“房间会有人替你安排。”他转向跳动的炉火,“晚些时候再去见魔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