候在门边的老人带阿托黛尔走下楼梯,先前的几人等在楼梯口。
小个子与壮汉垂手而立,女骑士格格丽亚按剑守在旁侧,苏菲亚靠墙坐在地上。
他询问猎人闹事者,得到回答,两名侍卫上前押住小个子与壮汉。
壮汉显得异常温顺,与在旅馆徒手拆墙的狂态判若两人,乖顺得像只被拔了利齿的野兽。
“他们会被处死吗?”阿托黛尔想起苏菲亚反复念叨的闹事者一律砍头的说辞。
老人微微一笑,其笑容之中似乎有让人安静听话的东西。
是猎人熟悉的表情。
在她漫长的旅途中,见过太多擅长此道的人。
他们精通数十种微笑,从彬彬有礼的客套到适度抑制的满意的笑,如同熟练的调酒师为不同的客人挑选合适的酒水。
此刻老人选用的,正是在告知坏消息时依然让人心生希望的微笑。
“至少能活到婚礼结束。”他温声说。
阿托黛尔颔首。
老人侧身向她做出“请”的手势,自然无视站在楼梯口的格格丽亚。
刻意略过的视线如同绕过一根无关紧要的立柱,不如说,他是在借此表明某种态度。
他将猎人引至一楼长廊的尽头,推开橡木门。
堡主安排的房间相当气派。
就单人房来说,无论床铺还是浴槽都很阔绰宽敞。
床铺宽大得足以躺下三人,浴槽像个小池塘般嵌着大理石台面。
靠墙的木柜几乎占据整面墙壁,里面应有尽有。
信纸信封整齐码放在写字台的皮质垫上,台面同样用整块黑檀木打造。
地毯崭新,踩上去没有一丝声音。
阿托黛尔站在门边。
苏菲亚欢呼着扑进床铺,在被褥间翻来滚去。
最后把脸埋进枕头轻嗅,仿佛在确认是否染上属于自己的气味。
老人像是才注意到苏菲亚的存在,唐突问道:“这位是你的同伴?”
“对。”
他脸上随即浮现出笑容,那是看待一惊一乍的乡下人,自然流露出的轻蔑的笑容。
此刻再回想猎人对堡主无礼,似乎也说得通。
“请二位好好休息。”老人躬身行礼,姿态无可挑剔,“稍后会为两位送来早餐。”
阿托黛尔合上房门。
苏菲亚躺在床上,身体严严实实地盖着白色被褥,露出半张泛红的小脸,满足地叹出一口气。
“你好像不怎么怕那个骑士。”阿托黛尔坐到椅子上。
苏菲亚翻一个身,眼睛在暖光下闪闪发亮:“当然怕!我是小偷,她是治安官啊!”她狡黠地皱下鼻子,“不过我当时太困了,真让她把雕像的历史从头讲完,怕是会直接睡倒在地上。”
“现在不困?”
“这——怎么说好?有点兴奋得睡不着。”
阿托黛尔没再作声。
苏菲亚裹着被子滚到床沿,忽然放缓语调:“你刚才帮我说话,我还是很感动的。虽然平时总打我。”她说着思索一会儿,接着问,“以前见过那个雕像?说什么‘这里不该有’……你肯定知道些什么吧?”
“你不是要去教会那边吗?”
“低级!岔开话题的方式太低级了!”她伸出一根手指,戳向阿托黛尔,“就像往猫面前扔石头,还指望它能像吃肉那样吃掉!”
猎人闭上眼睛,眉毛都没动一下,一副充耳不闻的神色。
苏菲亚闲不下来似的问:“你的伤还好吗?”
“什么伤?”
“手腕啊!还有脖子那里。”
“已经好了。”
“还挺快,”她似乎接受这个说法,“是什么治愈魔法?”
阿托黛尔点头。
苏菲亚像缓解内心好奇一般问:“你和德雷克斯大人认识?”
“不。”
“那他怎么说白头发、猎人什么的,还要特意和你单独谈话?”
“我帮过一位贵族,他给了我文书当作凭证。德雷克斯同属王室,而且两地相距不远,想来他们互相认识。”
“叽里喳啦说什么呢!贵族、王室、文书,省略关键信息谁听得懂嘛!”
阿托黛尔睁开眼睛,苏菲亚像捏住喙的雀鸟瑟瑟噤声。
“我把圣河镇的魔物杀了。”她语调平稳地解释,“猎人这行骗子太多,梅恩就给了我身份文书。我在堡口出示过,那时候你用隐匿魔法溜进去了。”
她转脸看向苏菲亚。
“检查我的女骑士,将我的事告诉了堡主。至于你——”阿托黛尔微微停顿,“在酒馆偷听时也该知道,堡主正在寻求解析魔法的人。”
苏菲亚一动不动地凝视阿托黛尔,仿佛要从那双灰色眼眸中打捞出什么。
“你杀了圣河的魔物?”她抿紧嘴唇,慎重选择往下应当说出口的词语,“有和我头发颜色一样的……女人吗?”
阿托黛尔略略停顿应道:“都是残肢和肉块的混合。就算有,现在也被烧成灰了。”
“噢。”
“是在找家人?”猎人问。
“没有啊!”苏菲亚将自己的亚麻色头发揉得乱蓬蓬的,“我就随便问问。”
“地牢倒是有个魔女。”阿托黛尔继续讲述,“脖子上挂了七八个小脑袋,指甲尖尖的,发色没怎么看清,但按梅恩的说法——不太可能是你在找的人。”
窗外的阳光掠过猎人肩头,将她的侧脸镀成冷色。
“你要找的人,只可能在那堆残骸里。不过……”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,“到了这个地步,是或不是,已经不重要了。”
“就你话多!话多!”
阿托黛尔看着苏菲亚蹬盖在身上的白色被褥,想到一种可能:“来这里复仇吗?”
“复仇?”
“因为圣河的魔物是教会弄出来的。”
苏菲亚大大吸了口气,吐出。而后说道:“魔物也好,家人也罢,都不是我去教会的理由。”
“内心的渴望。”阿托黛尔掂量着这个词语的重量,“说得漂亮,结果是想复仇。我听梅恩说魔物存在了七年——自从教皇厅的人撤走之后。这七年里,你都在打听那人的动向?而现在……”
猎人微微转头,阳光在她灰眸里跳动。
“弄出烂摊子的教职人员,因为婚礼来到黑森堡了?”
苏菲亚陷入漫长的沉默。
“那你会帮我吗?”她问。
“不。”
阿托黛尔的拒绝没有半分犹豫。
“那你说这么多!显得自己很聪明吗?从酒馆闹事到见堡主,看着所有人朝你预想的道路走很有满足感?”苏菲亚眼眶通红地瞪着猎人,“所以我才觉得你是怪物……冷血的怪物!”
猎人没有回应对方的气话,而是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说:“我也有事情要做,不能分心帮你。”
“谁要你帮!”苏菲亚背过身,“找到那家伙一刀捅死就好!”
阿托黛尔想象苏菲亚在七年间辗转求生的模样,因为执念而活未尝不可用内心渴望解释,但终究发生在与她无关的另一个世界里的、与她无关的事。
她看着苏菲亚背对自己蜷缩,内心忽然产生飘零无寄的感觉,就好像进入空寂的城池,每扇门后都不会有回应。
不久,睡意涌上来。
晨间的对话终告落幕。
猎人闭上眼,腕间忘记佩戴枯枝,自然没有痛楚刺激她觉醒。
优莉雅·卡尔森、玛格丽特·梵妮莎、还有正值壮年的矮人……已等候多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