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样。好看。”
优莉雅站在门边转一圈。
她小时候伤过声带，自此说话断断续续，连语调都显得平淡，但配上转圈的动作，任谁都明白她是在问新衣服好不好看。
没有一丝褶皱的驼色半身裙，白色丝绸衬衫系着优雅的大丝带，深青色外衣的领口别着镶宝石的金饰针，看起来像真正的钻石，比近年流行的黄金头饰还要时髦。
“真不错！”玛格丽特勾住阿托黛尔的脖子，“比我们都有女人味！我这张脸啊，”她指着自己经年风吹日晒的皮肤，“动不动就起皮。至于师父嘛……”她俏皮地在阿托黛尔鼻梁的伤疤处虚划一下，“美是美，就是有道疤，还不爱说话！”
优莉雅用指尖拽住外衣的两个襟角，清了清嗓子道谢。
阿托黛尔望向她的眼睛，眸子清亮得能映出人影，脸上还有遭到夸奖泛起的红晕。
玛格丽特转头看向倚在墙边的矮人：“你觉得这身怎么样呀，发育不良的大叔？”
“跟你说过多少回了！”矮人挺直腰板，“我这身高在族人里算高挑的！”
“是嘛？”玛格丽特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腿，“都没高过我的大腿，口气倒是不小！”
优莉雅在门边抿嘴偷笑。
“该吃饭了。”阿托黛尔提醒。
玛格丽特扭头望一眼厨房，像是决定什么似的重重点两下头。
“我还要挑战那个辣椒！”她扬起拳头宣告。
矮人抱住胳膊，浓密的胡子随着话语轻轻抖动：“小心辣到打滚。”
“这次我有牛奶。”玛格丽特摇晃手中的陶罐，“可不是掺水的那种。”
“试试咯。”
这段时间，阿托黛尔始终沉默。
优莉雅缓步走进屋内，因为是矮人的家，不得不低头弯腰。
她在猎人身边坐下，三番两次望向阿托黛尔。
待到第四次时，猎人开口称赞：“这身衣服很适合你。”
优莉雅眨两下眼睛，像是需要时间消化这句话。
稍顷她的嘴角浮起似懂非懂的浅笑，手指不自觉地理了理衬衫前襟。
她向猎人礼貌地点点头。
烛光映照着她的脖颈曲线，俨然是个心思细腻又带着妩媚的少女。
矮人将食物一个个端出来。
切得厚实的烤牛肉，边缘微焦，肉汁从刀痕间流下。
淋了蜂蜜的烤南瓜，亮晶晶的蜂蜜在金黄的瓜肉上闪闪发亮。
他把装有特制辣椒的陶碗放在玛格丽特面前，深红色的辣椒在油脂里浸泡得发暗。
接着端出冒热气的土豆泥，上面还撒了香草碎。
最后是烤得酥脆的洋葱面包，搭配冒着泡沫的黑麦酒。
“现在，”矮人站上餐桌旁的木凳，张开粗硕的手臂，“请给今晚的厨师献上最热烈的掌声！”
优莉雅小幅度鼓掌。
玛格丽特哈哈大笑：“矮得要站在椅子上？”
不出所料，她的额头被矮人结结实实地敲了一下。
“最近。有故事。吗。”优莉雅轻声问道，完全没在意互相瞪眼的两人。
她双手端正地放在膝头，像等待授课的学生望阿托黛尔——精灵的寿命足以记住许多故事，在她听来比任何游吟诗人的歌谣都更令人着迷。
阿托黛尔微微耸下肩，呷一口麦酒：“已经没有新故事了。”
“重新讲。也行。”
“改天吧。”
“好。”她答应得出人意料地干脆，“等你。”
阿托黛尔捏起一粒坚果，投入口中咬开，接着是第二粒，第三粒。
“最近。做梦吗。”优莉雅再次发问。
“还好。”
“如果有。要说。”
阿托黛尔转头看去，烛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摇晃：“这种东西时间一长，也就淡了，无所谓有没有做梦。”
优莉雅安静点头。
玛格丽特舀一勺辣椒，还没送进嘴里就兴冲冲地问：“我也能进师父的梦吗？”
“在你死之前是不可能的。”矮人放下酒杯，“至少要过个两三百年吧。”
“想起来的话。”阿托黛尔附和。
玛格丽特放下勺子，凑到矮人和猎人中间，明亮的眼睛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视：“两三百年后——”她故意拖长语调，“你们一定要梦见我啊！”
矮人灌一大口麦酒，无奈回道：“你真的是白痴啊。”
“人终归要死的嘛！”玛格丽无所谓地耸肩，“我既没留下什么著作，也没攒下金银珠宝——”她声音忽然轻柔下来，“唯一能留下的，就是拜托你们记得我这个人啦。”
她转向优莉雅：“我记得你还有个妹妹要照顾吧？”
优莉雅点头。
矮人似乎知道玛格丽特想说什么，“又要感慨了？”
“因为人类的寿命真的很短嘛！再加上我们四个还在追猎七宗罪之首的‘嫉妒’，要是优莉雅不幸牺牲，她的妹妹肯定要交给你们两个活得比岩石还久的老家伙。”
“我连小花小草都养不活。”矮人连连摇头。
阿托黛尔凝视杯中的酒液：“陛下不是刚签署《阵亡将士遗孤安置令》，到时候可以丢进孤儿院。”
玛格丽特不满地撅起嘴巴：“两个铁石心肠的老不死。”
优莉雅微笑开口：“没事。”
“对呗，别总把担子往别人肩上撂。”矮人不满地瞥玛格丽特一眼，“你们人类真是一天到晚想着安排后事。”他说着竖起食指，“在这方面我就做得很好，从没指望长耳朵替我操心什么。”
玛格丽特忍不住回嘴：“连恋爱都没谈过的老东西，当然不用操心！”
“我在族里可是公认的俊男！”
“啊……没看出来。”
两人又闹作一团。
“我喜欢。”优莉雅笑着说，“这样的团队。”
阿托黛尔默然同意。
虽然玛格丽特总把人类的生命挂在嘴边，从未想过这话落在长寿种耳中会有怎样的感觉。
“你呢？”优莉雅悄声问。
阿托黛尔转头看去，少女的轮廓在烛光中模糊不清，仿佛只是意识编织的幻影。
无论怎样，她都坐在黑暗中凝眸细看。
黑暗？
等她意识到时，四周已漆黑一片，没有半点光亮。
随着打闹声消失，四周亦落下黑漆漆的屏幕。
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，队友的谈话声也听不见。
托孤也好，打闹也好，全都杳无声息。
空气凉飕飕的，裹挟着霉味扑面而来。
猎人在如此黑暗中倏然睁眼。
老人静立在旁，似乎等了有一会儿。
见她醒来，他微微鞠躬：“德雷克斯大人已安排妥当，您随时可以见魔女。”
阿托黛尔条件反射地看一眼窗外，暮色已浸透天空。
苏菲亚在床榻上酣睡，呼吸轻浅。
走吧。
意识在颅内发出单调的回声。
走吧。走吧。走吧。
她叹息一声。
优莉雅、玛格丽特、矮人，统统消失不见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