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人提灯在前引路,阿托黛尔沉默跟随。
他们穿过无数个相似的拱门,经过无数面悬挂相同纹章的石墙,仿佛陷入循环往复的迷宫。
每条地毯、每面墙壁、就连墙前摆放白瓷的花瓶都一模一样。
眼花缭乱的迷宫在脚下转来拐去。
行进中,暮霭的青苍色开始围裹起两人。
两只小鸟敏捷地比翼横飞过窗口,锐声啼鸣。
阿托黛尔不动声色地记下每次转角,尽管走廊如同复刻般雷同。
在某个弥漫着潮湿气味的楼梯口,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三天没有洗澡——不算泥草棚子的匆忙冲洗,那时候她顾着清洗血迹。
当意识到即将见到养女时,身体先于意识发出信号:
至少该以洁净的姿态面对这场重逢。
这一设想完全合乎逻辑,任凭拿到哪里都理直气壮。
老人在走廊尽头停住。
眼前只有一堵光秃秃的墙。
没有门扉,既无曾经存在过门的痕迹,更不见将来可能安装门的预兆。
这就是彻头彻尾的墙,除了砖石与砂浆,别无他物。
形而上学的门,象征意义上的入口,抑或是修辞中的通道——在这里皆不存在。
老人笑微微地背起双手,显然十分享受猎人眼中转瞬即逝的困惑。
“法师的小把戏。”
他轻描淡写地说着,侧身向前迈步。
坚实的墙壁如同水波漾出纹路,任由他融入其中。
阿托黛尔紧随其后,接着是一条与先前别无二致的长廊。
两次右转,一次左转,十级向下的台阶,再右转。
空气如同冷却的土豆泥黏糊糊的。
猎人起初还记路线,到后面索性放弃。
无限复制的走廊如同迷宫中的镜像,在刻意抹去闯入者的方向感。
与其说是建筑,不如说是一场针对记忆的谋杀。
不久,前方有门现出。
起初只是邮票大小的色块,随着距离拉近渐渐显出门的形状,最后成为一扇真正的门。
门!
何等陌生的形状。
在经历无数相似的墙壁,猎人几乎要相信门已经从这世界里绝迹。
老人清了下嗓子,屈指叩响门板,后退一步静候回应。
十五秒过去,只有两人的呼吸。
他加重力道再次叩响,木门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依然没有回应。
周围的空气开始一点点凝固。
当他第三次抬手准备敲门时,门悄无声息地打开,像被哪里吹进的风推开。
当然,门从不会自己开启。
门边的脚白得很漂亮,而且纤细。
格格丽亚站在门内,一身素白色连衣裙,戴一顶宽边帽,淡金发丝从帽檐下漏出。
没有穿鞋。
脚指甲在昏暗中泛着微光,十趾圆润如初生婴孩一般完美无瑕,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。
“做什么?”她开口问。
老人简洁说明来意,将盖有德雷克斯印章的通行证递到她面前。
格格丽亚的目光在羊皮纸和猎人之间流转。
“哦……想见魔女啊。”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宽边帽随着动作向一边倾斜,“只是两个小时的话……”
此时的她与铠甲凛然的女骑士判若两人,仿佛卸下盔甲的同时也卸下了锋芒。
阿托黛尔忽然想起矮人曾醉醺醺说过的话:有些人穿上皮和脱下皮,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存在。
今日她算亲眼确认了这个说法。
“你跟我来吧。”格格丽亚将门推开,侧身让出通道。
眼前赫然出现新的走廊。
与先前经过的完全一样,连空气里浮动的尘埃都仿佛在原地循环。
阿托黛尔沉默地跟随赤足。
雪白的脚踝在昏暗中起起落落,像夜蛾在迷宫中扑闪的翅膀。
“在这里,不能说今天早上那样的话。”格格丽亚没有回头,只是声音往后撞,“你已经进入教皇厅直属的领地了。”
阿托黛尔环顾四周,这条走廊与先前毫无区别。
相同的白墙、相同的地毯、相同的火炬。
完全无法感知自己是怎么从德雷克斯的宫殿来到教堂的。
天花板与两侧墙壁沉沉地压迫下来,灰色地毯无尽延伸,将前方的格格丽亚的白裙与自己的衣衫都染成同一种灰调。
踏入这样的地方,任谁都会被浸染成灰色。
“就是这里。”格格丽亚在黑门前停住。这次总算有门。“刚才说的,你都听进去了?”
“我有分寸。”
“最好是这样。”她伸手按住门把,“可别像早上那样,说什么‘不想看见雕像’。”
阿托黛尔深深吸一口气,整理披风的褶皱,又将衬衫衣领抚平,连裤腿的纹路都细细理过。
门没有锁,平稳无声地向内滑开,过分流畅的速度反而让人心悸。
室内光线明亮,一览无余。
青灰色的墙壁上挂着三幅抽象画,写字台上的音乐盒低声播放着几个世纪前的流行曲调,在早已不合时宜的旋律中,莉娅靠坐在床头阅读。
她身着素白色的衣服,如瀑的黑发遮掩部分面颊,娴静得恍若一位深居简出的公主。
若不是双腿残疾,眼前的场景几乎让人忘记她是被教会囚禁的魔女。
阿托黛尔听见自己的心脏发出干脆的声响,如同沙粒与沙粒相互摩擦,发出的嚓嚓声。
格格丽亚投来不解的一瞥。
猎人脸上平静无波,但僵立在门前的姿态已然暴露什么。
她再次吸一口气,迈步进屋,小心翼翼的动作生怕惊扰莉娅阅读。
莉娅看得很认真,眼睛几乎不从书页上移开。
那是一本厚重的硬皮书,被素色的书皮仔细包裹,无法知晓书名。
从她专注的神情判断,或许是本需要潜心钻研的著作。
并非跳着读,而是一行一行细嚼慢咽。
指尖偶尔掠过鬓角,将垂落的黑发别至耳后,露出清秀的侧脸;有时翻回前页,眉间蹙起思索的细纹。
阿托黛尔合上门,背靠冰凉的门扉。
时间在音乐盒流淌的旋律中悄然滑过,秒针在寂静中爬行一个小时。
这次会面仅被允许两小时。
但她愿意等候。
当时钟无声地走过六十分钟,莉娅从书页间抬起头。
她揉一揉泛酸的眼窝,而后定定地看着如同魔法般出现的养母。
“你怎么……”莉娅的问候在舌尖转了个弯。看清猎人衣襟上的污渍、眼底的疲惫,声音骤然锋利起来,像突然出鞘的匕首:“有好好睡觉吃饭吗?!”
“这个——”阿托黛尔轻轻叹息,“不想我吗?”
“先回答。”
在猎人惯常的沉默中,莉娅合上书说:“你过来。”
阿托黛尔俯身靠近床沿,精装书脊便不轻不重地敲上她的额头。
莉娅随即抚过微红的前额,指尖顺势探进干枯打结的白发,熟练地找到精灵特有的耳朵。
她非常喜欢摸这对耳朵。
触摸时的质感令人惊异,不算大也不显长,耳尖却像刚蒸好的松糕般柔软隆起。
比起人类的耳廓,精灵耳朵有着相当任性的构造,每一处转折与凹陷都自成韵律,仿佛进化过程中既要聚拢声波又要防护脆弱,最终形成匪夷所思的形态。
阿托黛尔抬手覆上莉娅的手背。
没有阻止,也不推拒。
只是将自己的掌心贴合在抚摸着尖耳的手上。
然后,她的手跟随莉娅的手一同移动,在尖耳奇妙的曲线与转折间来回游走。
“你来带我走么?”莉娅凑近尖耳问。
阿托黛尔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,语气里带着罕见的商量意味:“可以等两天?”
“嗯。有魔法护着,不碍事。”
“我还……”猎人斟酌用词,“需要些时间摸清这里的布局。”
莉娅点头不语。
“闹得动静太大,我们两个很难继续在这个国家生活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她用拇指划过耳廓的曲线,“回去了我想看看爷爷。”
阿托黛尔眼望窗外,目光穿过玻璃落在很远的地方:“是啊,有段时间没给矮人扫墓了。”她的声音里带着风沙磨砺过的粗糙,“等两天就好,只要两天,我——”
莉娅竖起食指抵上她的嘴唇。
“不用保证什么。”她笑着说,眼尾漾开细小的波纹,“精灵的魔法,他们解不开的。”
“爷爷不也说过?你当年把那些魔法师……”她做了个割喉的手势,“导致帝国的魔法水平倒退了两百年。”
阿托黛尔微微一笑,露出极少出现的腼腆之色:“他什么都跟你说。”
“你还能留多久?”莉娅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。
“大概四十分钟。”
莉娅环住阿托黛尔的腰,将脸埋进带着风尘的衣襟,不再言语。
阿托黛尔漫不经心地拍打莉娅的肩胛。
在这个真实的拥抱里,纠缠她的梦魇似乎暂时退散了。
她感觉今晚不会做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