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仍由二人引路,只是次序调转。
这次由格格丽亚将猎人交还给等候在宫殿的老人。
一路无话。
阿托黛尔看着前方的赤足抬起、落下、再抬起、再落下。
规律的步点像节拍或类似节拍的器具,令她无端想起一个词:
中间性。
凡有界限的地方,必然存在中间地带。
不论虚实交替的门,还是高耸的外墙,所有分隔之物都存在既非此、亦非彼的过渡区域。
就像王室的狮鹫雕像与教堂的哥特尖塔,王室宫殿与教皇厅之间的门,两股势力一直在黑森堡进行疆域之争。
老人站在敞开的门边招手,如同接收一件被原路退回的物品。
他不像格格丽亚那般沉默,等到象征中间性的门扉合闭,出声问询:“有什么发现?”
“魔法比想象中复杂。”阿托黛尔回答,“还需要一点时间。”
“听起来没有把握。”
“我毕竟是个猎人,解析魔法说到底是学者的工作。”
穿过第七条走廊,老人抛出第二个问题,似乎在等待的时间里,他已经将问题编好序号,只需按顺序取出:“有被发现吗?”
“我还以为堡主和教皇厅是合作关系。”
老人并未回头,稍稍放缓步调。
“抓捕魔女是教皇厅的工作。他们如何处置,我们不便过问。”他将双手背在身后,“当然,教皇厅也不笨。德雷克斯大人在此时让一位猎人去见魔女,其中的意味,他们心知肚明。”
他停下来,将声音一点一点压低:“有些事在水面下进行,他们能闭一只眼,但若将暗涌掀成明浪……那就是另一番局面。”
“听起来,你们会随时与我撇清关系。”
“只要不被发现。”
阿托黛尔沉默地跟随老人穿过最后一段长廊,停在客房门前。
他抬手整理一下衣襟:“明日面见德雷克斯大人时,希望你能拿出些实质性的‘进展’。”他特意在最后两个字上稍作停顿,“毕竟婚礼即将举行。”
“我尽力。”
老人躬身道声好梦,走出几步又停住,这次语气里带上忠告:“请别再当面称呼德雷克斯大人为堡主,还有下次休息前告知一声。今日厨师备好的早午餐无人享用,只能倒掉,实在可惜。”
阿托黛尔推门进去。
门口正对房间的客厅,说是客厅其实旁边就摆着软床,床的旁边则是大窗。
窗口泻进的残阳余晖,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,宛如一层淡墨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。
苏菲亚跪坐在玻璃长桌前吃东西,左手攥着半块烤肉,油从指间渗出,在桌面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;右手捏着的软面包,同时往下滴褐色料汁,在地毯上洇出星星点点的痕迹。
听见开门声,她鼓着腮帮“唔”一声,像受惊的小仓鼠急急忙忙冲到床边。
“敢这样上床就揍你。”
苏菲亚刹住脚步,茫然地僵立在原地,想动也动不得,手脚麻痹似的出现陌生感,如同进入压迫身体的深海。
她吸一口气,在气压大不相同的环境调式身体的各个部位。
为什么非得怕这家伙?
这个念头像换气似的浮出脑际。
她鼓起勇气咬一口烤肉。
阿托黛尔坐在椅子上,理了理思绪开口:“我可以帮你。”
少女被吓得微不可察地抖一下,如同风吹过树叶。
良久,她慢慢转身,眼睛固执地盯着地毯,嘴角沾着的面包屑像片片雪花。
她看一眼猎人,马上把头转回去,软面包上的料汁随之甩落,在地毯上添加新的圆点。
“谁要你帮!”
“如果你明天去教会……”阿托黛尔的灰眸里闪过一点光,“帮我留意那边的环境。”
苏菲亚没说话。
只有咀嚼声还在继续。
咔哧。
咔哧。
玻璃桌上的油渍慢慢固态,边缘开始发脆,凝成一层薄薄的壳。
“怎么样?”阿托黛尔追问。
“我去哪里和你没关系!”苏菲亚蜷坐在地,“你有你的事要办,不能为我分心。”
阿托黛尔用食指的指腹摩挲太阳穴。
窗外暮色正浓,金红的夕阳明晃晃铺满房间,将苏菲亚的身体在地毯上拉出斜长的阴影。
“我想帮你。”猎人的声音穿过两人之间的光瀑,“同时也为我的事。”
“重点还是后半句吧?”
“对。”
苏菲亚揪着地毯绒毛,良久,轻声开口:“那你要道歉。”
“道歉?”
“因为你伤了我的心!”她半转身体,“我为你做了这么多……结果你只有在涉及自己的事时,才勉强施舍一点帮助!”
“从进入堡口到现在,我都没同意与你合作。”
“是啊!是啊!是我自己非要跟上来的,你要这么说吧?”
阿托黛尔对搓右手的食指与大拇指,用没有抑扬起伏的平板语调说道:“抱歉。”
“这根本不算道歉!”
“打你一顿能算?”
苏菲亚气鼓鼓地把头转回去。
“好吧,对不起。”阿托黛尔声音沉静地说,随即又补充一句:“虽然我确实没有同意和你合作。”
“现在不是合作?”苏菲亚在膝盖间发出闷闷的声音。
“我是在与你商量。”
“那就好好道歉!”
阿托黛尔目不转睛地注视苏菲亚的后脑勺,俄而,叹了口气:“我道歉。无论是行为伤害你,还是说错话,都是我不对——虽然我不明白具体做错了什么。总之对不起,尽管我觉得之前的对话其实很正常。”
“你……”苏菲亚转脸,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,“能不能别在道歉的时候,还拐着弯替自己辩解?!”
“我真不知道哪里有错。”
“你平时和朋友说话也是这种态度?”
猎人思索片刻,坦然道:“没有。”
苏菲亚一时语塞。
从她的神情来看,并非谎话——尽管面容依旧平静,但只要是会思考的生灵,眼神总会泄露情绪。
在谈及朋友时,猎人的目光有过明显的摇曳,就像忽明忽灭不定的烛火。
不论过去如何,此刻的她确实孑然一身。
“好嘛。”苏菲亚慢吞吞地应声,“我会帮你留意教会的布局。”
“最好能画下来。”
“还挺会得寸进尺!”她忍不住瞪圆眼睛。
阿托黛尔沉默地望着窗外的暮色。
无限复制的长廊能侵蚀她的方向感,想在短时间内记下整条路线几乎不可能——她不得不将希望寄托于苏菲亚的隐匿魔法。
既然是从宫殿经教皇厅抵达莉娅的房间,那么教皇厅也必定存在更直接的、通往黑门的入口。
“如果中途遇见你想复仇的人,暂时不要动手。”
苏菲亚挺起背脊,“婚礼结束他就走了!”
“要先把退路铺好。”阿托黛尔看着自己手上的茧,“而不是用你的命,去换他的命。”
“当你在关心我咯。”苏菲亚晃回玻璃桌前。
猎人拿起餐具进食。
刀叉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碰撞声。
关心。
这个词在脑海中浮起,随后陷入巨大的空白。
思绪如同陷入迷雾,无论往哪个方向探寻,都只剩虚无。
她想起莉娅的责备,这些日子确实不曾好好吃饭、睡觉,精疲力尽,饥肠辘辘。
算关心?
她扪心自问。
关心。
思考同时在空寂中发出回音。
她看着吃东西的苏菲亚,随后专注于手中的刀叉。
关心。关心。关心。关心。
思考在脑内的喋喋不休,想要让自我承认什么。
猎人第二次看苏菲亚。
好吧。
我是怕你打草惊蛇,耽误我救莉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