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天晚上,阿托黛尔坐在椅子上休息。
这里的黑暗与酒馆不同,没有零星灯火,没有隐约人声,连漫入房间的月光都销声匿迹。
任何有形的东西都无法识别,即便抬起手,也看不见五指的形状。
甚至有东西存在这点都变得可疑,有的只是不折不扣的黑暗。
置身于如此彻底的黑暗,猎人感到久违的松弛。
或许是长久未能安眠,她下意识放松身体,感受褪黑素占领脑袋,四肢连同器官慢慢融入黑暗,双肩、脊背承托着黑暗沉实的重量,如同盖上石头一般的棉被——据说,沉甸甸的被子更容易入睡。
然而意识却从渴求休憩的躯壳中抽离,但尚未寻得新的归宿,只得在睡与醒的分界线上往来彷徨。
“我可以点灯吗?”苏菲亚的声音从床榻那边传来。
阿托黛尔眯起眼睛,力图使自己的眼睛多少习惯黑暗,然而枉费心机。
这不是能够被眼睛逐渐接纳的朦胧暗色,而是彻头彻尾的、不留余地的黑暗,如同灌入瞳孔的墨汁,黑得深不可测,黑得了无间隙。
“随你。”猎人回答。
“我有点儿怕黑。”
说罢,床榻那边传来窣窣响动,被褥与衣料摩擦的声音。
她掀开被子踏到地上,鞋底擦过地毯发出“嚓——嚓——”的拖沓声,由远及近,最终停在床头柜前。
柜面上倏然亮起一簇火苗,颤巍巍地照亮苏菲亚的小半张脸。
跃动的火光在她鼻梁投下分明的阴影,将脸庞切割成流动的两面。
“你想休息吗?”苏菲亚轻声问。
阿托黛尔在椅中稍稍调整坐姿,“有事可以直说。”
“嗯……就是想聊聊天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我对你一点都不了解。”
猎人陷入沉默。
苏菲亚端起床头柜的小灯走到她面前,隔着长方形玻璃桌坐下。
她将灯放在桌面上,火苗正好立在几处风干成壳的油渍圆点之间。
跃动的烛光将猎人的身影投在白色墙壁上,连带着椅子的轮廓一起摇曳。
“没什么好说的。”阿托黛尔望着烛火那端的少女。
“朋友都是聊出来的啊!”
“我说没有朋友,”猎人声音平稳如常,“不意味着我打算与你建立这种关系。”
苏菲亚盘起腿蜷进椅子里,似乎适应这种直白的对话方式,据理力争地说:“既然要合作,总得互相了解才行。”
“只是暂时合作。”
“这样的话——”她对搓双手,声音轻快地提议,“我可以先聊我自己。”
“没必要。从之前的对话里,我已经了解你的为人。”
苏菲亚微微蹙眉。
烛光下,猎人的披风比在酒馆时显得脏些,白发结成绺,面部也蒙了一层灰翳。
不过也可能是地穴般幽暗的房间与摇曳微光造成的错觉。
况且记忆本就不可靠,甚至带有偏见。
但不仅衣着,猎人本人看上去也比之前疲倦。
仿佛在她们相处的每一刻,时光都在加速蚕食她的生命力。
苏菲亚不自觉叹息,叹声奇妙,既像是对新发现的讶异,又像是对猎人这般模样的评价。
恰在此时,烛芯爆出个灯花,墙上摇曳的影子应声轻颤。
“魔女想聊吗?”苏菲亚看猎人的脸问,“总感觉你和其他找魔女的人不一样。”
“不。”
“雕像?说嘛说嘛,我想听!”
阿托黛尔看了看自己在摇曳烛光中的手。
若不给出些许回应,对方肯定会无止境追问下去。
考虑到合作的必要性,某些东西终究需要出口。
“……优莉雅是被教会害死的。”
说到这里,猎人不自觉向后靠去,墙上的阴影随之大幅度摇晃,如同惊扰的鸦群扑棱棱盘旋在她头顶。
“那时的教会由魔法师把持。他们笃信自己的魔法是神赐,万事皆以神意为准——‘帮你非我本意,而是神明指引。即便偶然相助,也是神在潜意识里驱策。你该感激的是神,而非人。’”
苏菲亚凝瞩不转地看着阿托黛尔,烛光在她眼中跳跃:“现在是希望民众感谢神职人员。”
“优莉雅是某些人的眼中钉。”猎人没有回答苏菲亚,自顾自讲述,“老一辈在教会熏陶下固守旧观念,年轻人倒是愿意把感激给予眼前伸出援手的人,而非教堂里的雕像。正因他们是新兴力量,教会不敢轻举妄动——直到这些年轻人另立新教。”
猎人一声不响地坐在椅子上,看着像是在打瞌睡。
约莫五分钟,她睁开眼睛:
“于是两个教会爆发圣战,崇拜优莉雅的是不会魔法的普通人,战争对他们而言就是一边倒的屠杀。可讽刺的是,幸存者对优莉雅的崇拜反而愈发炽烈。在这种事与愿违的刺激下,某个存在被这份扭曲的情绪唤醒……你要是学过历史应该知道,这就是‘嫉妒’的首次降临。”
苏菲亚点点头:“那个时代的恶魔头领,现在是傲慢。”
“恶魔的威胁迫使两个教会合二为一。”阿托黛尔用指尖划过玻璃桌面上的固态油渍,“与此同时,有人靠着贩卖军火、倒卖圣物积累起相当可观的财富。大灾之年,他选择开仓散粮,积累起一大批追随者,然后在由教皇厅统治的国家建立新政权。”
苏菲亚仔细琢磨猎人的话语,这些叙述与历史书上的内容相去甚远,难以分辨其中真伪。
她希望对方能说得具体些,猎人只是沉默摇头。
简单的动作让墙上的影子剧烈晃动起来,晃得相当厉害,仿佛整面墙壁都会随着影子的摇摆轰然倒塌。
烛火在寂静中不安地跃动,将两人之间的沉默拉得细长而脆弱。
“教会因为恶魔合并,但这个国家却脱离教皇厅的掌控。为了维系表面忠诚,也为了巩固地位,当时的法师派系将优莉雅派去追猎‘嫉妒’——与她同行的还有三位同伴。”
“是两位。”苏菲亚纠正,“剑士玛格丽特·梵妮莎,和战士安德烈·休斯顿。”她说着扬起脸,陷入短暂沉思,“战士好像还不是人类,是矮人还是什么。”
烛火噼啪作响,将猎人的侧影在墙上拉得悠长。
“反正从那天起,”苏菲亚竖起食指补充,“人类才真正明白,自己不是这片土地唯一的主人。”
阿托黛尔颔首接受苏菲亚的纠正,说道:
“优莉雅在围剿嫉妒时死了。整整七天,教会始终拒绝派遣援军,导致当时负责护卫优莉雅的同伴在指责中离队。而嫉妒也随着她的消逝隐匿形迹——教会见到威胁解除,将矛头转向了另一个冉冉升起的新星。”
“玛格丽特选择为优莉雅发声,最终身首异处。”猎人沉沉吸一口气,“她还是象征帝国的英雄,如今看来,太平盛世不需要承载个人崇拜的英雄。即便需要榜样,也必须是笼统的国家,而非具体的血肉。”
苏菲亚感觉故事并未尘埃落定,追问道:“既然有两个教会,一个要人感激神,一个要人感激人;现在盛行的感激人的教义,是不是说由法师组成的教会失败了?”
阿托黛尔平静地说:“是离队的同伴花六年时间,把那群法师屠光了。”
“这怎么可能?”苏菲亚久久注视摇曳不定的烛光,一时很难信以为真,“三个同伴死去两个,还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安德烈,是他吗?那个战士?”
猎人不再言语。
于是沉甸甸的寂静笼罩下来,如同潜入不见天日的深潭。
沉默的重量压在苏菲亚肩头,渗入肌肤,连思绪都在血淋淋的压迫下覆上一层鱼鳞般令人窒息的硬膜。
烛火不时噼啪作响,摇曳不已。
阿托黛尔的脸庞隐在烛光的阴影中,沉默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,之后抬起眼帘,注视苏菲亚。
“所以我讨厌那座雕像。”她说,“特别是教会为优莉雅建立的雕像。”
经猎人一说,苏菲亚感觉房间的温度正在下降。
她摩挲双臂,微微打个寒颤:“但你说的和书上完全不一样。”
“书上怎么讲?”
苏菲亚挠挠头,背诵道:“姐姐和我说,那是英雄辈出、击败恶魔、教皇厅与王室共同维系国家的黄金时代。”
“一点不错。”猎人笑着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