休息时两人各据一方,自然是阿托黛尔的要求。
尽管苏菲亚听完她讲述的故事,想要同床共枕,猎人始终没有同意。
最终,少女在扶手椅里蜷身睡去。
待呼吸变得绵长,阿托黛尔才轻手轻脚将她抱到床上。
她看着熟睡的苏菲亚。
好长一段时间,漫长到人类无法想象的光阴里,这还是第一次敞开心扉,如同解冻的冰河那样缓缓地、逐一地讲述过往。
当她讲述优莉雅如何走向终局,而终局又如何决定玛格丽特的命运时,往事如镜,照见了她自己:
那些年是如何虚掷年华,如何冷却心扉,如何失去悸动,又如何在迷惘中倾尽全力,却依旧两手空空。
安置好苏菲亚后,她真切感到身体正从内部开始僵化,肌肉如岩石般寸寸凝固。
奇怪的是并无惶恐。
将记忆化作言语吐露出去,并被另一个人安稳接住时,她反而在这具渐趋石化的躯壳里,触摸到唯一与自我相连的所在。
困在记忆里也好,迷惘未来也罢。
统统不再重要。
她本能地感到,自己不再独自面对过往,而是被记忆包裹、承载、安放。
阿托黛尔在浴槽放满热水,脱去衣物,缓缓沉入水底。
身体并未如愿弛懈下去,石化已浸入骨髓,此刻被热水一激,反而愈发绷紧。
她原打算泡到彻底放松,却被蒸得头晕目眩,只好提前起身。
开窗吹了会儿夜风,待头脑稍清,她从木柜中取出高浓度烈酒,斟满一杯一饮而尽。
接着穿衣落座,什么也不想,将大脑彻底清空,只求一场安稳的睡眠。
结果事与愿违。
入睡根本无望。
并非因为思虑,她什么也没思考,也不被允许思考。
身心都在渴求睡眠,唯有意识的一小部分固执地僵持,把神经绷成越拉越紧的弦。
焦躁随之而来。
就像试图从飞驰的马车窗口看清路人的脸:人影不断逼近,她拼命睁大眼睛,却总在辨认的刹那与之擦肩。
目标稍纵即逝,循环往复。
人影扑来又流走,什么也抓不住。
只有骏马的嘶鸣,尖厉的声音犹如锋芒一般刺激神经。
她在僵挺的清醒中辗转,直至天光破晓。
窗外是阴郁的灰白色。
雨并未落下,但天空被密云封得严严实实,大街小巷都浸在一片浓重的灰蒙蒙之中。
阿托黛尔清醒地捱到天明,直至仆人叩门送来早餐。
她神色如常地开门接过,睡眠已然无望,遂转身走进浴室,将冷水拍上脸颊,开始梳理缠结的白发。
她极有耐心地对付每一处死结,窗外交织的灰霾与发丝仿佛融为同一质地的织物,梳齿刮过时,甚至能嗅到陈年灰絮般干涩的气味。
梳洗完毕,她坐在玻璃桌前,沉默地咽下烤面包,又接连饮尽两杯烈酒。
食物与酒液并未驱散彻夜的疲惫,反而让焦躁在胃里沉沉下坠。
放下酒杯,她推门而出,径直走向廊下巡逻的守卫。
“带路。”猎人神色如常地说,“我要见堡主。”
德雷克斯的房间与上次别无二致。
壁炉的火光依旧在他脸上跳跃,他正用银叉切开盘中的煎蛋。
桌旁还坐着两人。
一位是身形圆润的光头男子,穿着教会的标准袍服,光滑的头皮在炉火下泛着油光,锃亮的眼睛深陷在肥腻的眼窝里,毫不避讳地打量来人。
另一个是……
梅恩。
与之前的盔甲不同,他穿着墨绿色的华服,棕色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。
他将眼睛眯成一条直线,显然对猎人的出现相当惊讶。
三人津津有味地享用早餐,将砂糖搅入红茶,往烤面包上涂抹黄油,刀叉精准地分割着火腿煎蛋。
碟碗相碰的哒哒声此起彼伏,简直同原地踏步的马蹄无异。
“虽然我吩咐过守卫你可以随时来访,”德雷克斯将银叉放在瓷盘边缘,用白色手帕揩一下嘴唇,“但现在恐怕不太方便。”
猎人注意到教会人员在上下打量自己,立在门边问:“那我直接去?”
梅恩拿起茶杯,吹着氤氲的热气观察德雷克斯的表情,而后不紧不慢地啜饮一口。
浓郁的茶香在房间中弥漫开来。
德雷克斯倾斜手中的餐刀,壁炉的火焰在刀面上反射出钝钝的光线。
“回房间。”他答道。
“具体多久?”阿托黛尔交叠双臂,“等你们吃完?”
教会人员饶有兴趣地看着猎人。
梅恩把茶杯贴在唇边,眼球从左至右移动两次,似乎在奉劝她离开。
侍奉德雷克斯的老人适时将猎人引离房间,门扉在身后轻轻合拢。
“哼……”光头男人舒舒服服地陷进柔软的绒布椅中,指尖悠闲地敲打着扶手,“后生可畏。”
他意味深长地瞥向德雷克斯不动声色的面容,又转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。
“我看过梅恩给的文书,实力不容小觑。”德雷克斯执起银叉,尖端轻点瓷盘的边缘,“圣河镇的魔物,就是她解决的。”
梅恩将茶杯放回描金茶托,低声附和:“而且只用了一个晚上。”
“难怪你会让她见魔女。”光头男人摸一下自己的头,“是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?”
德雷克斯用银叉刺破煎蛋,澄澈的蛋黄如熔金流泻而出。
梅恩用食指勾住茶杯把手,不紧不慢地开口:“考虑到圣河的烂摊子,我们这边备些措施也没错。”
“所以你们想介入教皇厅的事务?”光头摸着食指上的戒指,“这恐怕会打破延续百年的平衡。”
德雷克斯用餐刀切下一块火腿送入嘴中,油脂在唇角微微溢出:“你觉得她听我的?若不是我的侍从机灵,她会一直站在那儿。”
“猎人一直以来都是民间职业。”梅恩拿茶匙在杯里画了个圈,“没有王室专用的说法。”
光头主教转头看向梅恩,一字一句地说:“魔女追捕权自黄金时代结束就归属教皇厅。即便是优秀的猎犬,也不该闯进别人的猎场。”
“我只是希望婚礼能够顺利。”德雷克斯鼓起腮帮,像含着看不见的糖果,“你又何必这么敏感?倘若魔女当真失控,至少有猎人在场,怎样都好过重蹈圣河的覆辙。”
“不是想解析魔法?”
“猎人只是杀魔女在行,”梅恩将茶杯放回托碟,与光头主教四目相对,“但即便真在解析也无妨,共同进步总好过一家独大。”
话音落下,德雷克斯的食指在瓷盘边缘轻轻划过,指腹在手帕的布褶间微微一压。
“你不能对教皇厅的人这么说话。”他朝梅恩摇摇头,“毕竟是参加婚礼的贵客。”
梅恩颔首致意。
光头主教交叠双腿,身子朝反方向倾斜:“闲谈不必如此拘礼。不过……”他指尖轻点膝头,“我确实对那位猎人颇感兴趣。能够被两位如此赞扬,怎么想都不该是寻常人物——不知能否请她来教会坐坐?”
“若你能说服她。”德雷克斯向后靠进椅背,“我自然没有意见。”
梅恩的睫毛在茶香氤氲中微微颤动。
收到德雷克斯送来的请柬时,他完全没料到情况会如此复杂。
一方面,德雷克斯居然用自己女儿的后半生争夺魔女的控制权;另一方面,他通过我给这家伙的文书,选择她作为解析魔法的工具。
虽然可以随时丢弃,但她同意不是为了履行合作。
她的目标有且只有被审判团抓走的养女。
届时一定会打起来,而我也因为文书难辞其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