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恩将阿托黛尔引至小茶室。
四壁空空，只有一张方桌和两把高背椅，风格硬朗得如同审讯室。
熬夜到现在，阿托黛尔感到身体已经超负荷运转，说不定下一刻就会栽倒下去。
梅恩在内侧落座，她坐在对面。
他向路过的女仆要了红茶，并询问猎人是否需要些什么。
“苦水，用苦草根茎泡的那种。”猎人答道。
女仆歉然表示这里没有。
阿托黛尔便不再言语，也干脆拒绝红茶。
等待红茶的间隙，梅恩一只手哒哒有声地敲击桌面。
女仆端来红茶，放在桌上，随后退出——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，将内外世界隔绝开来，他拿起茶杯，沉声问道：“你不对我的到来感到惊讶？”
“聊正事。”
梅恩静静端详对面的猎人，专注的神情宛如学者在研究一件绝无仅有的标本。
“恐怕要让你两难了。”他喝一口红茶，“目前的局势，远比你想象的复杂。”
阿托黛尔沉默倾听。
梅恩不由自言自语：“教会那边是不是对你抛出了橄榄枝？”
“是。”
“所以德雷克斯把你同伙关起来了。”
阿托黛尔略加思索，问道：“怕我投靠教会？”
“因为那里见魔女更容易。德雷克斯需要你在这里牵制教皇厅，扣押你的同伴，就是确保你不会跑掉的手段。”
“我不会和教皇厅起冲突。”
“这由不得你。”梅恩将茶勺含在嘴里，声音有些含糊，“要带走那女孩，冲突就无可避免。”
“我是指在此期间。”
梅恩不置可否，放下茶勺说：“德雷克斯已经猜到你的目标是魔女，绝不会信任到放你去教会。探望魔女可能会默许，但你要明白：你是被德雷克斯聘过来的，频繁经由宫殿探访魔女，在教会看来，无异于王室在用你进行挑衅，这与你‘暂时不起冲突’的打算，完全是背道而驰。”
“既然在教会见魔女更容易——”阿托黛尔在高背椅稳坐未动，沉静地开口道，“我就必须过去。”
“那你的同伴就别活了。”
“她……我们只是暂时合作……”
“随你怎么说，只要你去了教会，站在你门前的侍卫就会冲进去把她头割下来。”
阿托黛尔沉默片刻，再度开口时，声音罕见的出现波动：“就是说，我必须留在这里？”
“是，也不是。”梅恩陈述事实一般说，“我不清楚德雷克斯还需不需要你解析魔法，但就目前来看，哪里都不去是最好的选择。”
“行。”
“关于这点，你最好和你的同伴沟通。”
“她聪明着呢。”阿托黛尔微微扬起唇角，“看见门口的守卫，自然就明白了，但会不会安分地留在房间里，我不清楚。”
“什么意思？”
“我们仅是暂时合作，她有她的事要做。”
梅恩对搓手心，探究似的问：“做什么？这一点你得告诉我。”
阿托黛尔摇摇头。
“必须说出来！”他叹了口气，“不然我怎么交代？”
“怕就回圣河。”
“回哪里都一样！”梅恩不自觉提高音调，“你凭我的文书入城，德雷克斯因我的文书雇你。我们早就在一条船上。”
阿托黛尔稍稍改变一下姿势，开口道：“听起来，你只是不想被牵连，并不是真的想帮我。”
“谁想被牵连？不是人人都有你那般能耐，一个晚上解决七年魔物？是，确实很强！但那又如何？”
“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，我不会因为你放弃，你从不在我的考量之内。此外，我的目标与王室教皇厅相反——我不会把我的女儿交给其中任何一方。”
“你的同伴怎么办？”
“我会和她商量，”阿托黛尔靠在椅背上，“还是说，你在威胁我？”
“你这样……不怕我把你的目的说出来？我知道你在追魔女审判团。”
“请便。”
梅恩颓然地叹一口气：“只是带走魔女，对吧？”
“是。”
“不会闹出大乱子？”
“只要不被发现。”
梅恩的身体微微前倾，压低声音说：“我试着帮你把魔女带出来，这段时间你老老实实在德雷克斯的监视下行动。你留在这儿，我才能从中斡旋，并让自己脱身——话说得直白，但我想，你偏好这种谈话方式。”
“为什么要帮我？”
“首要原因，我不想被你牵连！”梅恩没好气地说，随即语气缓和下去，“再者……即便家族荣光不再，我体内流淌的仍是初代剑圣的血。对拯救了圣河镇的恩人落井下石——我的血不允许我这么做。”
“具体计划是什么？”
“还没想好。”
“那你成家了吗？”她话锋一转。
梅恩蹙起眉头：“为什么这么问？”
猎人理所当然地解释：“按你走一步看一步的计划，是不会有机会留下子嗣的。”
“从被你卷进来，我就……”梅恩的话戛然而止，将手指贴上杯壁试探茶温，“当然，我也有责任。我在圣河待了七年，消息闭塞，连德雷克斯嫁女都是收到请帖才知道。”
阿托黛尔沉默以对。
梅恩深吸一口气，斩钉截铁地说：“无论如何，你不能轻举妄动。办法……由我来想。我去教会那边。”
“不必了，你去了只会添乱，我有让我的同伴去探查。”
“可她被关着！”
“关不住。而且，你此刻去教会，会有麻烦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她要杀了某个教会成员。”
梅恩猛然站起，身体撞上桌面。
茶杯哐当一声翻倒，温热的茶水泼洒开来，在深色木桌上漾开一道半圆形的图案。
“简直是疯了！”他的视线死死钉在阿托黛尔脸上，双手重重拍打湿漉漉的桌面，“你怎么敢……怎么敢做这种事？！”
“所以让你别去，若被误认为是你指示的刺客，处境会比现在危险百倍。”
“我不能让你这样做！这远远超出带走魔女的计划！”
阿托黛尔干巴巴地回应，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：“动手的不是我。是我的同伙。再说一次，我们只是暂时合作。”
“你想说你管不住她？”
“是。”
“为什么？你这简直是引火烧身！她要是被抓，你觉得你能撇清关系？”
“会打起来是肯定的。”
梅恩立刻揪住她的字眼：“你说的是‘在此期间’！不表示在带走魔女之前，都不会有冲突？”
“她动手就是之后。”阿托黛尔站起身，“届时，你大可以抢先指控我。”
“呵呵，我现在就想告诉德雷克斯。”
阿托黛尔停在门边，灰色眼睛如同探照灯似的在梅恩脸上左右移动。
“随你。”她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，“不过是将既定的冲突再次提前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