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托黛尔返回房间,门前的侍卫侧身让路。
室内并未点灯,黑漆漆一片。
家具拾掇得整整齐齐,床单抚平不见褶皱,被褥叠得棱角分明,玻璃桌上积存的油垢也已拭去。
猎人拿起桌上的白纸,上面用笨拙的笔迹写道:
问过门口的人了。就知道你要坏事。他们能关你,但关不了我。教会我一定要去。走着瞧。
她将纸页对折两次,走到窗前。
房间位于宫殿一楼,翻出窗户便是外侧的小路。
路旁立着高墙,砖块相互紧贴紧靠,其缝隙连头发丝都没法伸入。
泥地上留有几枚新鲜的脚印,一前一后,指向路的右侧。
猎人翻出窗外,用鞋底将脚印擦去,再悄无声息地回到室内。
看来苏菲亚通过小路去了教会。
阿托黛尔思索着,在房间里来回踱步。
那家伙的隐匿魔法确实方便,就是……不知道会依约探查教会,还是直接找仇人报仇。
无论如何,只能等苏菲亚回来,应该会回来,房间不能剩我一人,否则德雷克斯会失去控制我的筹码。
不过,即便真的不回来……
阿托黛尔背靠窗框,将纸页举到眼前,最后默读一遍。
理应去追苏菲亚,因为和莉娅之间的承诺,但有点太累了,从昨夜到现在都未合眼。
更何况,她不会隐匿魔法,也不知道教会在哪儿,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。
阿托黛尔躺在床上,睡意全无,只得再度展开纸页。
长达十余分钟的凝视里,纸的轮廓渐渐变得陌生,如同久视一个词语产生的语义饱和。
平日司空见惯的方正,此刻散发出锋利的压迫。
它仿佛在倾吐内容之外的什么,又似乎在怨恨自身被禁锢于不能言语的白纸之中。
用定时炸弹来比喻,
未尝不可。
阿托黛尔多少能猜到它想说什么:
暴露,会炸。
成功,会炸。
失败,会炸。
爆炸是唯一的定数。
面对以上事实,她抬手撩一下额前的碎发,对自己不能行动而感到焦躁,以及对苏菲亚留下纸页、而非当面交代的无奈。
她将纸揉成一团,仰面躺在枕头上。
窗外的鸟鸣持续不断,声音穿透玻璃,变得模糊而迟缓,却并未减弱其存在感。
猎人缠上枯枝,把脸埋进枕头。
一股淡淡的香味传来,是苏菲亚发间残留的气味。
说不出具体是什么,只是让人放松,正如她本人一般,带着些许神秘,在枕面悄然漫开。
在香息的包裹下,虚脱感迫不及待地占满大脑的空白,十分巧妙十分快捷,紧接着,困意蹒跚而来。
时近中午,仆从照例送来午餐,由门口的守卫接过。
他先敲了敲门,无人应答。
犹豫片刻,他试探着按下门把。
今早猎人回来前,屋里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女,还问过他为何守在门口。
此刻她理应和猎人一同在房内。
虽说窗外有条小路,但光天化日之下,没人会从那里离开。
无论如何,屋里都该有两个人。
门轴发出轻响。
他推开门,视线被浴室的墙体遮挡一部分。
守卫侧身探进去,只见苏菲亚背对房门靠窗而立,双肩剧烈起伏,似乎在大喘气。
猎人在床上休息。
“干嘛?”苏菲亚转过头,上气不接下气地问。
守卫没有回答。
他将餐车推进房间,旋即退出,房门在他身后发出轻微的咔嗒声。
苏菲亚抹去额头的汗。
自上次醒来在房内发现晚餐,她便料到会有人定时送餐,加之询问门口守卫得到的回答,坐实了她被监视的事实。
这意味着,她必须在有限的间隙前往教会,再悄然折返。
无论如何,房间里必须始终有人,像现在这样。
苏菲亚走到床边。
猎人仍在酣睡,睡相与清醒时截然不同,面容呈现出极为姣好、甚至带着妩媚的女人味,仿佛是用现实之外的材质雕琢的精美造物。
但只要将她惊醒,眼前超然的美好便会如晨霜般消散。
她的美属于这一类,短暂而易碎。
“我累死累活地跑回来,你居然睡得这么香!”
苏菲亚趴在床边,紧盯阿托黛尔沉睡的面容。
尽管对方双眼紧闭,她却能从中感受到某种视线——不可思议地穿透眼睑,不含任何情绪,却让她悸动不已。
她就这样凝视良久,最终掀开被褥,轻手轻脚地躺到猎人身边。
这个举动并不带什么特殊情绪,仅仅想要靠近,从酒馆共度的夜晚到畅谈黄金时代的夜晚,猎人始终拒绝与她同床共枕。
缘由自然不知,但不妨碍此刻偷偷靠近。
苏菲亚侧身躺在阿托黛尔旁边,目光如同拥有独立生命的小动物,掠过她闭合的眼睑、挺拔的鼻梁、微抿的嘴唇,鼻梁上的浅疤,最终看向微微卷曲的白发间,一小抹若隐若现的肉色耳尖。
耳尖?
待她回神,视线已牢牢停驻在那里。
猎人的耳尖呈现不可思议的锐利感,如同小小的倒三角。
她屏住呼吸,慎之又慎地靠近,在确保不惊醒对方的前提下,缓缓伸手探去。
这绝非人类的耳朵,没有谁的人耳会如此尖削。
她轻柔地拨开柔软的白发,如同拨开一丛灌木。
猎人的耳朵微微显露,但大部分形状仍隐匿在银白发丝之下。
正当她试图再探近些许,猎人忽然捏住她的手腕,随即毫无征兆地睁开双眼。
阿托黛尔露出十分诧异的神色,抬眼看向捏着苏菲亚手腕的右手,枯枝并没有预警。
拥有自我辨认意识的物件委实令人头疼,仿佛在说:生人靠近自会提醒,至于熟人?那可不归我管。
苏菲亚咧嘴傻笑。
猎人纹丝不动,声音无波无澜:“谁允许你靠近的?”
“这个嘛——看你睡得那么香,我不痛快!”苏菲亚立刻板起脸,“我可是算准了送餐时间,特地从教会赶回来!要是他们进来发现我不在,马上就会告诉守卫,而你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,只顾蒙头大睡!”
她说到这里,像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话,拉住自己的衣领靠近猎人,浓重的汗味扑面而来。
阿托黛尔顺势将她推下床,只听咣当一声,随即传来夸张的哇哇大叫。
猎人在床上支起身,摘下枯枝,面无表情地看着在地上捂住后背、滚来滚去的苏菲亚,未作任何表示。
闹腾一会儿,苏菲亚安静下来。
她躺在地上,望向床上的猎人——对方悄然抿紧的薄唇,如刀削般分明的下颌线;整理长发时,长长的睫毛翩然垂下,姿态撩人心弦。
几缕散落的发丝随动作微微颤动,整个形象在那一刻完美得令人屏息。
这不是很女人嘛……
苏菲亚不禁心想。
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状态,确实动人心魄。
“不要随便靠近我。”阿托黛尔攥紧双拳。
“凭什么?”
“就凭我们只是暂时合作。”
苏菲亚不服气地昂起头:“那你最好别睡!我会像秃鹫一样啄你的眼珠、像毒蛇一样缠你的手臂、像饿狼一样狠狠咬你的屁股!”
阿托黛尔若有所思地拎起苏菲亚,将她面朝下按在自己膝上,抬手便在她屁股上清脆一响。
“说起来,”她慢条斯理地开口,“你之前是不是打过我?”
“但你也说了不打我!”
“那这次就是你突然上床的惩罚。”
苏菲亚故作乖巧地闭口不言,心里再清楚不过,猎人的举动肯定和耳朵的暴露有关。
不过猎人没有生气。
这份默许给了她莫大的信心。
她侧头望去,耳尖已不见踪影,严实地藏在浓密的白发里。
等着瞧吧,她暗自发誓,我迟早会看得清清楚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