用餐时,苏菲亚将抹了蛋黄酱的芹菜段塞进嘴里,用力咀嚼。
咯吱咯吱的脆响,在阿托黛尔听来竟有些悦耳。
与后者手边纹丝未动的餐盘不同,苏菲亚吃得津津有味。
“总不吃东西,肚子会饿扁的。”她边嚼边说。
阿托黛尔只回一句:“饿了会找吃的。”
“就像小老鼠!”苏菲亚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,声调飘忽,如同站在狂风呼啸的山顶,“缩在角落,偷偷啃着什么!”
“差不多。”
“你这些天独自出门做什么?每次我醒来,你都不见了。”
“见魔女。”阿托黛尔摇晃酒杯,接着像为了停顿而停顿。片刻之后,沉吟道:“教会那边,有发现吗?”
苏菲亚摇头。
“晚上再去一次。”阿托黛尔把酒杯贴在唇边,“我走不了。”
“你又在命令我!”
“又?”
“酒馆一次,现在一次。”苏菲亚竖起两根手指。
“婚礼就在明天。你我的目标,最好在午夜的钟声敲响前结束。”
“但我没找到……”她歪着头,手指漫无目的地抓一下后脑,眼睛仿佛拥有生命一般不安分地滴溜溜乱转;没找到的对象,与其说是通往莉娅房间的路,莫如说是她心心念念的神职人员。“一天时间,压力还全在我一人身上!”
“我可以给你加油。”
苏菲亚定定地注目猎人的灰眸发问:“那你这些天独自行动,究竟查到了什么?到头来,连教会的布局都要靠我打探。你说见魔女,肯定是去过教会的。”
阿托黛尔吁出一口气,将两次会见莉娅时经过的走廊和盘托出,唯独隐去与她的亲缘关系。
“我记不住那些走廊,全都一模一样。”末了,她看向苏菲亚,“只能指望你在教会那边能有所发现。”
“这么说,你是在求我咯?”
“并没有。”
苏菲亚装出生气的模样,栗色的眼睛微微眯起,嘴唇往右边一歪:“不服软我不去!”
“想挨揍了?”
“你、你明明就有求……”她端正坐姿,声音慢慢变低,最后几乎含在嘴里,“还要这么凶……”
阿托黛尔把胳膊支在架起的腿上,托住下巴,淡然开口道:“我去也可以,只是你不会弄出动静,也更方便。”
“那还不是求?”
“没有。”
“这样吧!”苏菲亚眼睛一亮,食指倏地指向天花板,“你答应我一个要求,我就去。”
“耳朵不行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我要说这个?”
阿托黛尔作势起身,苏菲亚捂着头窜到门口,然后蹲在那里,像害怕又虚张声势的小兽一般呲了呲牙:“我不管!我就要看耳朵!”
“没什么好看的。”
“才不会!”她蹲在地上夸夸其谈,“耳朵生得漂亮的人,五官也必然精致,这都是有理论依据的!”
“还是揍你一顿好了。”
苏菲亚转身逃走,手刚搭上门把,门便从外向内弹开,结结实实撞上她的鼻子。
她呜咽一声,痛得再次蹲下。
梅恩背手站在门口,换了身行头:
外面穿着黑色短袍,里面是深色亚麻内衬;下身是用料厚实的蜂蜜色马裤,脚上蹬一双软皮矮靴。
这身搭配本显突兀,然而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十分高雅醒目。
“你们真有闲工夫。”他关上门,目不斜视地绕过蹲在地上的苏菲亚,径直走到阿托黛尔面前,“准备准备,随我去教会。”
阿托黛尔退后一步,保持距离道:“你有计划了?”
“尚在布局中。”梅恩从容回应,“但我和德雷克斯达成了共识。明日婚礼结束,魔女就会被移送至希勒巴赫。所以今天是以圣河镇魔物事件向教会施压的最佳时机——至于你会在那边做什么,我不清楚。”
“那就是没有计划了。”
“你说过我可以指控你的。”
阿托黛尔与梅恩对视片刻,随即点头。
“什么指控?”苏菲亚捂着鼻梁,声音闷闷地插话,“他们要把你抓起来?”
“你跟我一起去教会。”阿托黛尔转头说。
梅恩慌忙抬手制止:“不行,她不能去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你的目的是救出魔女,而她的目的是杀人!这其中的分别,你看不清?”
阿托黛尔沉默思索。
苏菲亚慢慢挪到她身后,慢声细语地问:“你把事情告诉他了?”
“自己人。”猎人答道。
“真的假的?”苏菲亚将梅恩从头到脚打量一番,“他可是王室的人!你看他穿的那身皮,标准的王室做派!这种人,凭什么帮我们?”
梅恩稍微整理领口,背手提醒道:“我不会帮你们。我的任务仅是带这位白发猎人进入教会。至于她会做什么,我不知道,毕竟我们仅有一面之缘。”他说到这里停顿下来,良久,接续道,“但若因此生出事端,我会亲自颁发逮捕令。”
“你看!我说什么来着!”苏菲亚拽一下阿托黛尔的胳膊,语速快得像是在控诉。
阿托黛尔平静地宽慰道:“这在计划之中。”
“你计划被捕?”
“这是让帮助我们的人能够安全脱身的代价。”猎人的声音平稳如常,“我需要的,只是一个能光明正大踏入教会的身份,这就足够。”
“我不懂!”苏菲亚费力摇头,“你会被全国通缉!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!或者……或者被当众砍头!这些你都不怕吗?”
“不怕。”
“那我呢?”苏菲亚指着自己,重复在酒馆里问过的问题,“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一伙的!你完了,我怎么办?”
“所以你要和我同去,这样有个照应。”
“她不能去!”梅恩再次警告,“你带走魔女,我还可以装装样子。但如果杀了人,事情的性质就变了!届时你们将面对教皇厅的疯狂报复,这绝非是你我能掌控的局面。”
阿托黛尔望着苏菲亚栗色的眼眸,眸子深处仿佛密林间幽泉,倏然掠过一道微光。
算不上多么美丽的眼睛,却异常干净,澄澈见底。
“我无权干涉她的选择。”阿托黛尔抬头迎上梅恩的视线,“我们只是暂时合作。”
梅恩踢一下地毯,陡然拔高声音:“暂时!暂时!暂时!你只能用这句话堵我的嘴!谋杀是重罪,没有谁会听你解释什么是暂时合作!链条上的每一个人都会被追责,这个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?”
“我明白。”阿托黛尔颔首,“你大可在教会众人前先行贬低我,暗示我行事乖张,让他们对我将要做的事有所预备。”
“那你的路也就到头了。”梅恩冷然预告,“我带你去教会,是奉德雷克斯之命,借你打压对手。若你的同伙杀人,首先德雷克斯不会放过你,紧接着便是教会的报复。届时,这片国土上将再无你的立锥之地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
梅恩言辞锐利地指向苏菲亚:“她也没关系?”
苏菲亚闻言垂下头,沉默片刻,再次抬头时,栗色的眼眸中只剩下冷冰冰的神色:“我一定要报仇。”
梅恩背过身,留下一声冷笑:“行。等死吧你们。”
“还有一点,你之前说德雷克斯在利用我的同伙牵制我,苏菲亚跟我们一起去真的没关系?”
“没关系。”梅恩站在门口,转头回应,“因为你们是跟我一起过去的,能明白?”
“那行。”阿托黛尔上前与他并肩,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,“再麻烦你一次,帮我找到苏菲亚的仇人。”
梅恩侧目扫她一眼:“玩什么英雄主义?你还要把杀人的罪名一并揽下?”
她摇头。
随即在梅恩的视角盲区,做出一个大胆的举动——撩起白发,向跟在身后的苏菲亚展示完美得不似凡物的耳朵。
耳朵的形状如梦如幻,并非简单的尖锐,而是如同早春的柳芽带着向上挑的弧度。
耳廓薄得近乎透明,淡青色的脉络像没有完全舒展的蕨类卷须,一路漫向耳尖,其尖部厚墩墩的质感又凌驾于所有形状之上。
“在这个时候?”苏菲亚悄悄问,“为什么?”
猎人放下头发。
一言不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