格格丽亚将猎人带出餐厅,沿旋转楼梯向下走去。
侧壁上开一扇小窗,外面鲜有马车经过,更多的是衣着褴褛的孩童在街道中央追逐嬉闹。
阿托黛尔收回目光,专注于脚下陡峭的石阶。
鞋跟叩击石板的清响是此处唯一的声音,一声接一声,在楼梯间来回碰撞。
四周弥漫着凝固的寂静,仿佛各种活物捂嘴屏息,在某个角落悄然注视她们。
或许是压抑催生的错觉,又或许不是,猎人暗自思忖。
帕德里克将待客的礼数与探视魔女的时间暗中挂钩,细想之下,实在令人不安。
“有件事想问你。”走在前方的格格丽亚开口。
“什么?”
“进城的时候,我不是问过你来黑森堡做什么?”
阿托黛尔就此想了想,没有作答。
“你有去探望亲戚吗?”格格丽亚回头,飞进小虫似的闭一只眼睛,睫毛在脸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。
“为什么问这个?”
格格丽亚从喉间发出一声拖长的“嗯——”声音中微微带有仿佛在等待这个问题的僵硬;但当她说出理由时,僵硬又即刻松解开来。
“因为你这几天一直在宫殿。”她答道,声音不像平日一般凌厉,反而换上冷静而温和的语调,“所以有点好奇,要是你的亲戚知道你在那里,肯定要来攀关系。”
“不干你的事。”
格格丽亚没有接话,只是将目光定在猎人身上。
或许是楼梯间光线分布不均,她的瞳仁底部仿佛被搅动一般,翻涌起无声的涟漪。
阿托黛尔不动声色地整理一下领口,在脑内梳理线索:入城盘问、探视时间、上报的亲戚姓名……
见引路的女骑士回头,她顺势俯身,如同拍打裤腿上的灰尘,将嘴唇凑到并肩而行的苏菲亚耳边:
“去做你的事。我不拦你。”
苏菲亚先是一愣,随即点了下头,借助隐匿魔法,从格格丽亚身边溜过去。
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,格格丽亚都未回头,只是领着猎人在各条甬道中穿行,最终停在一扇孤立的门前。
门的两边各自站着一名守卫。
一人合拢双臂,冥思苦想什么。
另一人则像观赏艺术品,神情肃然地注目猎人。
猎人左一眼右一眼扫视两人,然后将目光从他们中间穿过去,门扉上有若隐若现的符文痕迹,尽管微乎其微,但确实存在,显然是用于禁锢魔女的防御术式。
难道我没有暴露?
通过这扇门能见到莉娅?
格格丽亚推开门,猎人紧随其后,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。
房间狭窄,约四张床垫大小。
墙壁有一扇小窗,但几乎不透光,想来是被对面的建筑严实实地挡住。
房间正中摆一张桌子、两把木椅,另有一把备用的靠在墙边。
墙壁上挂着简朴到极致的标语,上面用黑色字体写着:
神爱世人。
除此之外,再无他物。
没有挂历,没有画作,没有书架,没有花瓶,没有茶具。
只有桌、椅、标语,三样。
桌面上,整齐地放着一沓教会的宣传单。
门在猎人身后合拢。
格格丽亚站在里面,右手搭上剑柄。
阿托黛尔无言地用尾指刮一下眉梢,看着她放在圆润柄首上的手背。
女骑士扫过猎人左右身侧的空荡,质问道:“那个女孩呢?”
“不清楚。”
“她是你的同伙。”
阿托黛尔闷声提醒:“只是暂时合作。”
“不过算了,我会派人去找的。”
“帕德里克让你带我去见魔女。”猎人无所谓似的背靠墙壁。
“现在不行。”
“什么时候?”
格格丽亚沉默一会儿,开口:“婚礼结束。”
“你这是擅自做主。”
“对。”
阿托黛尔不再言语,转而审视周围的环境,将边边角角都舔一遍似的看在眼里。
“别想了,这里的墙壁有符文加固,你出不去。”
猎人简短回应:“进城的时候不该用真名。”
“莉娅·盖比伊。”格格丽亚仿佛回味般念出这个名字,随后说道,“明天午夜就要被送走了,你倒是沉得住气。”
“考虑到这个国家埋着我的战友,也为了将来扫墓不用跋山涉水,我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。”
“最好是这样!虽然打亵渎神像的家伙,对我来说也不会有负罪感。”
阿托黛尔咧嘴一笑,几乎不调动面部肌肉的笑,看起来相当渗人。
“你……”格格丽亚在空漠中寻找话题,目光如同注视地平线一般静止不动,“魔女是这个国家的祸根,你能明白?”
猎人从鼻腔里嗯一声,听不出意味。
“有位魔女甚至把魔法师屠光了!”
她环抱双臂,看向写着神爱世人的标语。
“导致后人只能在前人留下的断简残章里重新摸索!教会……我们完全是在一片废墟上重新建立……”
阿托黛尔闻言,不露声色地转动一下眼球,依旧一声未吭。
“至于你对优莉雅雕像的亵渎!”格格丽亚聊着攥紧拳头,“我知道你是个拿钱办事的猎人,信仰对你轻如鸿毛!但优莉雅对这个国家恩重如山!她是抵御魔女的先驱,是为了不让魔法断代,与魔女同归于尽的英雄!所以你不能……”
“你若只想将我留在这里,”猎人的声音平静得像块冰,“大可不必发表这番崇高的演讲。我既未反抗,也未出声,所以也请你——省省力气,保持安静。”
“我只是想告诉你:魔女是绝对的恶!早在六百多年前,就有魔女用六年屠光教会魔法师——这是魔女对人类进行的单方面屠杀!所以这个国家与魔女的恩怨一直存续至今。请你认清这个现实。我不管莉娅与你何干,只要她是魔女,那么她就注定被审判!”
猎人忽然感觉好累,但还是用毫无感情的淡漠声调问道:“这个国家的小孩,从小听的都是这种故事?”
“这是王室与教皇厅共同修订、从黄金时代流传下来的正史!”
“你说六百年前的魔女杀光了教会,她长什么样?头发是黑的还是白的?”
“这……”
“没有记录?还是说魔女只是方便你们讲故事的代称?”
格格丽亚抽出利剑,剑刃出鞘的寒光中,她恍惚看见火刑架上的母亲。
“够了!”格格丽亚嘶哑地怒视猎人,“我一直在好心劝你,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亵渎教会,是真想找死吗?”
猎人闷声不语,连续的疲惫在她脑中啪嗒一声。
这时候,优莉雅从背后伸出手,轻轻按上她的肩头,令人眷恋的触感,瞬间将她拽入遥远的梦境——她们坐在餐桌旁,优莉雅问:“最近有没有做梦?”……世界上所有的齿轮因此松缓身体。
“去。”她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。
字词一如既往地短促,音调却很奇异,仿佛来自极其遥远之地,又仿佛紧贴耳膜。
紧接着,猎人所在的房间在她不知晓的某个时刻碎裂,裂成无数薄而坚硬的断层,彼此挤压,动弹不得。
优莉雅的声音,正是从无可追忆的缝隙中渗出来的,柔和,婉转,飘忽不定,却又字字清晰,真切地敲打着耳朵的核心。
她怔怔地注视阿托黛尔的侧脸,以平板的语调重复:
“去。”
“像过去。”优莉雅继续耳语。
“像六百年前。”
“快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