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菲亚潜行到教会的另一侧。
之前做过简单探查,此次前来,无非是确认罢了。
这次没遇见身着长袍、神色刻板的教会人员,目之所及,尽是统一穿着亮黑铠甲的卫兵。
他们排成两排,急匆匆地奔向某个地方,奔跑间踢起的小石子,不断溅打在金属铠靴上。
苏菲亚贴住墙壁,目送黑色的鱼群从身旁溜过。
队伍的末尾跟着在餐厅闲聊的大光头,以及早前引她和猎人进入教会的王室成员。
她不知道他们的名字。
对方未曾提及,她也无意探问。
名字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东西,知道或不知道,都不妨碍对话。
只需抛出问题,对方自然应答。
“你们要去哪儿?”
梅恩闻声驻足,四周空无人影。
他的两侧只有墙壁。
靠近他这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,画家以极致的现实主义手法,描绘了一片无人的森林。
树间投下的阳光也好,泥土的色调也好都栩栩如生。
而且,尽管是极为细腻极为写实的笔触,却又同时荡漾着莫可言喻的象征性,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要显现。
这感觉随着凝视愈发强烈,结合刚才来历不明的问话,他为之不寒而栗。
卫兵们杂沓的脚步声渐行渐远,俄顷彻底消散,深沉的岑寂随之涌来,将整条长廊塞得密不透风。
“问你话呢!”
梅恩再次探头。
长廊里飘荡着油画颜料和松节油交相混合的气味。
他确认气味似的将这里的空气吸入肺腑,随后静悄悄地后退两步。
据说一幅画即将完成时,会亲口告诉画家作业是否终止。
“可以了,”画会说,“这样就可以。”
他起初对此说法嗤之以鼻,但眼前的现状,又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之前的观念。
“哦!”那个声音恍然大悟,语调轻快得像是在空中打旋的落叶,以至能通过音调推演出一个不可见的身影拍打额头的画面,“忘记你看不见我。”
梅恩敛声屏气。
一双眼睛毫无征兆地却又并非突然地在他眼前浮现。
眼睛的整体轮廓朦胧不清,与画作重重叠叠,眶中的瞳孔闪烁着微光,光芒微小,却放射出非常真实的光线。
紧接着是脸。
高耸的颧骨与尖俏的下巴组合在一起,带着动物般的鲜活感。
那张脸扬起嘴唇,嘴角以近乎直角的角度上扬,完整地露出两排整齐得过分的白牙。
随即止步于此。
梅恩只能看见一张脸,一张完整的、露出笑容的脸,脖颈以下的身体部分,依旧完美地隐匿在帷幕后面。
莫名有些眼熟,似乎在某个非常规场合下见过。
好像……是那谁?
是谁?
梅恩聚精会神注视过去,但未能看出这张脸与记忆中某张面孔的相同之处,甚至说不清眼前的脸与平日里见到的其他人有何区别。
这固然沮丧,却是事实。
他陷入沉思,回忆需要时间。
“我说你啊!”脸开口道,“我们不久前才见过哦?”
“正在想。”
“才中午的事啊!又不是好几年前,犯得着这么绞尽脑汁吗?”
梅恩很想反驳:仅凭一张悬浮的脸,任谁在短时间内也难以辨认。
但未出口。
对方大概无法理解何为恐惧引起的暂时性记忆缺失,只会简单地将此归咎于他的脑子出现故障。
“算啦算啦!”那张脸继续说,“你只管告诉我,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就好。”
“我想起来了,”梅恩忽然灵光一闪,身体不自觉微微前倾,更细致地捕捉面孔的细节,“但为什么……会变成这样?你还是人吗?”
苏菲亚撇撇嘴,对这个回答显得很不满:“这个话题已经过时了!我在问新问题!”
“等等,回答你之前,我有一个问题:你为什么会在这里?你本该跟着猎人和女骑士。”
“无可奉告!”
“这样也好。”梅恩一边目视墙壁上端一边抱臂,“从现在起,你我互不相识。你要做什么与我无关,也请你——不要拖我下水。”
“略!”
“然后请你把脸变回去,到我看不见的程度。”
苏菲亚照做。
梅恩的眼前重新出现关于森林的画作,这次他能清晰地感觉到,她站在画布前面。
短暂的沉默后,梅恩像推敲文章字句似的斟酌道:“最后告诉你一件事……那家伙疯了。”
“说清楚!”
“她把那位女骑士捅了个对穿,然后逃跑了!帕德里克调动了教会全部兵力搜捕。”他说到这里,用手指搓一下鼻梁,“而因为她是由德雷克斯授意、我亲自带进教会的人。出了这样的事,你觉得会怎样?”
“那不全完了?王室和教皇厅都要抓她?!”
梅恩从上衣口袋掏出手帕,毫不避讳地擤一把鼻涕。
随后,他冷静地补上一句:“还有你,你们是一伙的。”
“你敢告密我就把你拖下水!知道海上传说里的大章鱼吗?就像那样!”
“我这不是在提醒你?”梅恩把手帕丢进长廊的垃圾篓,“反正消息我和你说了。接下来你想怎么做——”他转过身,语气平淡无波,“都与我无关。”
苏菲亚蹲靠在墙边,脑子里一团乱麻。
在此之前,她都以为会是自己先捅出篓子。
因为梅恩带她和阿托黛尔进来时,明确警告过:猎人要带走魔女,而她要杀人。
弄出最大动静的,理应是她才对!
可为什么……
她猛地想起与猎人在泥草棚子的初遇——那时候,对方就差点用膝盖压碎她的颈椎。
这么一想,如今做出这种疯事,似乎也……合乎她的本性?
合乎个屁!
早不疯晚不疯,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疯?
不,不能这么悲观。
苏菲亚拍拍脸颊。
教会的卫兵倾巢出动,对她来说是天赐良机。
现在只需要找到仇人,一刀毙命,然后溜之大吉!
她站起身,加快搜索房间的速度,活像内急的人冲进美术馆,目光在展品间疯狂扫视,却什么也看不进去。
整个区域的教会人员仿佛人间蒸发,视野所及,只有来回奔走的卫兵。
他们和她一样急切地寻找着什么——答案不言而喻。
苏菲亚看准时机,从岔路口的两名守卫中间侧身钻过,整个过程轻手轻脚,竭力不引起注意。
午后的天空像深不可测的浑水河,沉沉地压在头顶。
长廊里回荡着卫兵们走动时,铠甲发出的哒哒声。
路过的房间门缝里不时漏出压低的谈话声。
苏菲亚将门推开一道细缝窥视——卫兵,还是卫兵,看向哪里都是卫兵。
她再次开始搜寻,上次来时远没有这般阵仗,仿佛误入了蚁巢的核心,此前零星的几只工蚁,在此刻化作成百上千的蚁群。
她默默加快脚步,视线从左至右扫过廊道,忽然瞥见不远处立着一个身影。
那人穿一件辨不出原色的衬衫,腹部往下的位置,浸染着大片暗红色血迹。
血尚未干涸,湿漉漉地黏附在皮肤上,勾勒出形似小坑的肚脐。
苏菲亚僵住脚步。
那人同时转头,眼中倏然闪过蜥蜴般的冷光。
“过来。”阿托黛尔招手,“我看得见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