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托黛尔站在廊道的阴影里,用分外徐缓的语调,将命令重复一遍。
“你受伤了?”苏菲亚没有回应反而抛出一个问题,随后用手指一下自己,“……要我过来?”
如此说完,她像考察古代遗迹的考古学家,郑重其事地审视周围的环境与猎人身上的细节。
长廊的光线很强,远比烛灯照亮更多的区域。
随后,她在猎人大腿内侧的阴影里,瞥见一抹忽闪的微光,光线撞上极度平滑物体溅射开来的碎屑。
她眯缝眼睛看过去。
阿托黛尔没有回避,将隐在身侧的手亮出来——手中握着一把剑,由教会统一打造的圣剑,上面布满淋漓的血迹。
苏菲亚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,她真的把那位女骑士捅了个对穿。
“我不会伤害你。”猎人说。
“那人死了?”
阿托黛尔仰望天花板,用剑尖铛铛敲击地板,相当富有节奏感的旋律。
渗人的铛铛声在空荡无遮的长廊里往复回荡。
苏菲亚倍感折磨地等待,感觉有什么极为坚硬的物体钻入脑袋。
这时,猎人与她对视,却依旧沉默,一眨不眨的灰眸似乎在思索什么。
手中的动作没有停,铛铛声继续响了四小节。
再响四小节。
长廊里所有东西都在侧耳倾听。
铛铛铛、铛,铛铛、铛、铛、铛……
“没有。”她终于开口,声音模棱两可,介于哈欠与叹息之间。
“好吧!呃……我还没找到我的仇人。”苏菲亚礼貌一笑,同时脚步向后挪动,“所以……反正你总把‘我们只是暂时合作’挂在嘴边。”
“不用这么怕我。”
苏菲亚急忙摇头,表示没有。
阿托黛尔抬剑指向身后,淡然开口:“这条走廊尽头的墙壁后面有路,我去拿剑和披风。”她看向长廊尽头,声音恢复惯有的冷硬,“那边有守卫,帮我引走,我去……会弄出动静。”
“我也会弄出动静。”
“你的动静和我的不一样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阿托黛尔转头。
苏菲亚的心脏怦然一跳,猎人的眼睛,变得比以前更加透明了,一种没有任何归宿的透明。
猎人没有说话,用指尖抠弄鼻梁上笔直的横向疤痕。
刀伤在阴影下分外深沉,周围的肌肤被拽过去一般,死死地绷着。
“你知道的……”苏菲亚想笑,但没笑出来,“我们一直都是……那什么……”
阿托黛尔指尖用力到将鼻梁上的伤疤抠出血珠;随即用手捂住额头,两三缕白发从指缝间钻出。
“行。你走吧。”
她回答,没有看苏菲亚,眼神空洞地定在长廊地毯上。
面部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,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蚂蚁在皮肤下游走。
苏菲亚一步一步退后。
尽管有想要安慰对方的念头,但在当下,离开无疑是更明智的选择。
随着与猎人拉开距离,周遭的世界被重新校准。
吸入肺腑的空气变得温情脉脉,长廊的光线褪去棱角,显得和蔼可亲。
就连卫兵们急促的脚步声,也如同田园交响曲一般娓娓动听。
这时候,一声短促的吸气声,从长廊那头传来。
声音微不可闻,却又沉重无比。
苏菲亚闪进长廊转角,小心翼翼地探头回望。
她想知道猎人是不是追了上来,还是在做别的什么,然而对方只是低着头,一眨不眨地盯视地毯。
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如同熨过一样平整。
那模样就像站在没有家具的空屋里。
“唉。可怜兮兮!”苏菲亚像是在说服自己嘟囔一句,小心翼翼地向猎人迈去,“尽头的墙壁有路,对吧?”
“唔。”猎人无动于衷。
“看在你之前给我看耳朵的份上,最后帮你一次!”
阿托黛尔朝走廊那头转过脸,微微放松双肩:“去找一扇纯黑色的门。那里肯定有守卫。你若能引开他们最好……不能,被捕也无所谓。”
她将目光重新落在苏菲亚身上,语调意外的不含疏离:“他们知道你是我的人,在抓到我之前,不敢真的动你,只是拿你进行要挟。”
“不是暂时合作了?”苏菲亚说着,用鞋尖碾压地毯,将表面踢出一道道褶皱,“进入黑森堡……都是我死皮赖脸地跟着你嘛。”
“不是。”
“那算朋友?”
阿托黛尔将一缕细细长长的白发在染血的食指上缠一圈,松开,又再缠一圈。
不等对方回答,苏菲亚满不在乎地耸肩。
她感觉熟悉的猎人回来了,回到给身体上紧发条、将头脑的螺丝拧到最紧的状态。
这让她莫名安心下来。
“你自己也小心点,”苏菲亚收起玩笑的神色,“我听到风声,教皇厅和王室会同时抓捕你。”
“不碍事。”
“现在能告诉我……为什么?”
猎人移开视线,沉默了10至15秒。
“没什么好说的。”她摇头,语声像是把握不好呼吸节奏的患者发出的声音,“别问了。”
“可你夺剑捅了她。”
“人又没死,总比把脑袋砍下来要好。”
苏菲亚陷入沉思,半晌,犹豫地开口:“在泥草棚子的时候……”话一出口,她像咬到舌头般停住,摇摇头,“当我没问。”
“我不会伤害你。”猎人保证。
“知道的,等我消息吧。”
阿托黛尔默然目送那抹黄色的身影奔向走廊尽头。
苏菲亚身穿的无袖衬衣在跑动中一起一伏。
注目中,猎人漠然想到,教皇厅清楚我的目标,莉娅门前必然有重兵布防。
以她的能力,根本不可能引开,至多制造混乱。
那么,他们抓住苏菲亚,会放过她,还是直接杀掉?
答案昭然若揭:
后者的可能性更大。
毕竟我刚刚才伤害了格格丽亚。
“喂!”阿托黛尔的声音穿过长廊。
苏菲亚应声回头,脚步随之顿住。
猎人却抬手在空中一挥,似乎想抓住脑内尚未成形的念头,使得挥手的动作变得含义模糊,既像作别,又像招手。
“没事。”她转头。
苏菲亚不再说什么,在猎人眼前穿过墙壁。
墙壁如同被人拉拽的床罩,聚起柔软的涟漪,旋即荡漾开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