墙壁之后,果然别有洞天。
眼前是一条笔直延伸的走廊,灯光如倦怠的夕阳沉沉下坠,营造出浑然天成的静谧。
在这宽大的廊道中,最为醒目的,是体型巨大的陶瓷花瓶,每个中间隔一个空位,如同不善言辞的卫兵依次排开。
苏菲亚被灰尘呛得咳嗽一声。
咳声莫名失去立体感,如同将湿软的泥巴甩在光秃秃的墙壁上。
这绝非是自己身体发出的动静,想必是魔法的缘故。
出于慎重,她又咳一声,结果依旧。
于是不再尝试。
她开始沿长廊缓慢前行。
随着移动,视野两侧的墙壁向后流去,而长廊的尽头,原本模糊的景物,正以近乎抗拒的缓慢速度,向她逐渐展露出清晰的形体。
不知过去多久。
苏菲亚回望身后,来路已彻底消融于一片统一的景致中;再看前方,象征出口的门或墙,依旧杳无踪迹。
在这看似前进的过程中,她的脑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:
也许,我不是在前进。
或许,我正在倒退。
抑或,我根本没动。
问题首先在于面积。
这条长廊足以容纳七人并肩而行,其宽度能轻松放入一张大床,再隔出一间小厨房也绰绰有余,其空旷程度,即便领进一头长颈鹿,或栽下一棵中等大小的橘子树,也似乎并无不可。
其次是清洁。
墙壁与天花板一尘不染,闪烁着非自然的光泽。
脚下铺展的鼠灰色长绒毛毯,毛管崭新坚挺。
第三是静。
从她穿越墙壁的那一刻起,长廊便悄无声息地将她包拢。
此后,便是一派绝对的沉寂,几乎使人无从分辨此地是否存在生命。
还有一点,作为教会廊道,它缺少本应存在的附属品。
没有圣像画,没有箴言标语,大凡墙壁都赤裸裸的索然无趣。
由于长廊过于庞大统一,且毫无特征,以致溶解了苏菲亚对方向的判断。
方向?
有入口必然存在出口的地方,还需要判断方向?
想法一点不错。
不过,此刻的前进更像是双脚出现的理性酸痛,迫使理智姑且采用的假设,一个毫无根据的推测。
毕竟前方没有出口,身后亦无入口。
默默前行的十余分钟的时间里,长廊渐渐变得窒息。
这让苏菲亚想到小时候见过的一只猫咪,被男孩用绳索捆紧,丢进水里。
她下意识换一次气,将自己的处境同猫咪冷静对比,四肢未遭束缚这点倒是得天独厚,但不明所以然的被动,又与沉入水底无异。
唯其如此,她开始清点沿途的大花瓶,以此分散注意力。
对于苏菲亚来说,分散注意力是一项至关重要的练习,其地位犹如剑客终日手持与真剑等重的铁条进行空挥。
她一个一个数过去。
右侧十七个;左侧十五个。
过一会儿,右侧变成十五个,左侧十七个。
未曾做过这种计算的人恐怕难以想象其难度。
这要求大脑在持续接收相同视觉信息(花瓶)的同时,执行两套独立的计数指令,如同音乐家的双手各自遵循不同的拍子,却又统摄于同一曲谱之下。
十七。
十五。
十五。
十七。
十六。
苏菲亚应声而定,停在左侧第十六个花瓶前。
看上去与其他花瓶毫无二致,但数学不会骗人,这个花瓶,是凭空多出来的。
她来到花瓶旁,左右端详,又用手搬动瓶口,旋即放弃——花瓶异常沉重,若不慎倾倒,凭她的臂力绝无可能扶住。
无论如何,不动为妙。
苏菲亚将耳朵贴上花瓶后的墙壁。
没有声音。
不过此地的气氛,总让她觉得有些不自然。
并非哪里出现差错,也不是长廊的风格有变。
而是一种微妙的感觉,仿佛设计者在看似绝对的规则之下,为自己留下一条后路。
表面看来,长廊尽职地扮演着一条长廊的角色。
花瓶,只是花瓶。
墙壁,只是墙壁。
如果阿托黛尔在这里,肯定会一脚踹上去,在异常点破坏什么亦未可知。
这么想着,苏菲亚铆足力气。
理应响起砰的一声,但没有。
花瓶纹丝不动。
她痛得单脚跳开,捂住震得发麻的脚踝。
难道计算有误?
这里并非十六,而是十五?
苏菲亚回头望向来路,下意识咬住大拇指的指甲。
回去重新检查一遍?
不,不可能!
她对数字的敏感,是经年累月与钱币打交道磨砺出的本能,像呼吸一样自然,不会在数数的过程中出现如此低级的错误。
如果有问题的不是花瓶,只能是它身后的墙壁。
苏菲亚后撤两步,像拳击手调整步伐般在原地轻跳两下,随即助跑,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将脚掌狠狠踹向墙壁!
反作用力比上次更加凶猛。
她吃痛倒地,抱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腿蜷缩起来。
“花瓶不对,墙壁也不对,”苏菲亚仰躺在地上,四肢向两边摊开,摆出一个标准的大字,“等死算了。”
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,苏菲亚活像一条被丢进鸟巢的毛毛虫,在地毯上愤愤地扭动翻滚,等到差不多精疲力尽,她开始构思自己的遗书:
我。
苏菲亚·阿科斯塔。
要,死了。
她在心里默念,寥寥数语读起来,竟如刊登在杂志扉页上的一首短诗。
那么,会被谁发现呢?
她忍不住想。
还是在这里直接腐烂生蛆?
这么干净的地方,真的会生蛆?
肯定有谁定期打扫,然后像清理大型垃圾一样,把自己随手丢出去。
阿托黛尔要是知道了,会怎么样?
痛哭流涕吧?
苏菲亚在脑海中上演一出好戏:
猎人见到她冰冷僵硬的躯体,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,剑从脱力的手中滑落,用她那惯常的、压抑着什么的声线低语:
“是我害了你!真的很对不起!”
如此一想,苏菲亚心情大好,在地上捧腹大笑。
笑声无比夸张,被空寂的长廊放大数倍,撞击着墙壁与天花板。
不过她毫不在乎被谁听见——莫如说,听见最好!管他是教会的卫兵还是王室的走狗,赶紧来个人把我从这鬼地方抓出去!
只一会儿,苏菲亚止住笑声。
她想到猎人不自然的状态,想到袭击女骑士的疯癫。
其背后,定然是某种被触发的、深不见底的心理创伤。
毕竟她一直在压抑自己。
那样的状态下,她会做什么?
一路杀过去?
拿到自己的剑和披风之后呢,直接去找魔女?
我会被丢在这里?
苏菲亚起身再次踹击墙壁,这一次,她终于听见声音。
微乎其微的惨叫声,以及断断续续的人语,从墙壁的另一侧渗漏过来。
阿托黛尔撩起被血和前额汗湿的头发。
墙壁在呼吸。
道路在扭曲。
向左。
优莉雅在耳畔提醒。
不对。
是右。
喷射的血液溅入眼睛。
剑柄滑得像一条泥鳅挣扎不停。
脚步声,很多,从四面八方围拢。
来得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