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恩叹了口气,转头看向窗外。
他没想到猎人会出现在这里,或者说自己还没准备好与猎人相遇。
窗外是阴郁的天空。
棉絮状的厚云。
针尖大小的雨慢悠悠地浇灌大地。
教皇厅和王室的卫兵一队一队跑过去。
他把头转回来,定睛注目眼前人。
阿托黛尔站在廊道的转角处,依旧是素白衬衫与披风的组合,稍显凌乱的及肩白发,稳稳挂在腰间的佩剑,表情一如既往,疤痕一如既往……
什么都与之前别无二致,唯一的不同点是衬衫上的暗红色血渍。
“告诉我需要怎样的魔法。”她开口道。
“你胆子可真大!”帕德里克一边捏住鼻梁,一边朝上竖起右手食指,“知道大家都在找你?我一出声就能将你拿下,你在教会做的事足以让你体验一整套酷刑!”
阿托黛尔抱起手臂,似乎看出对方心思似的言语:“你的学生擅自将我关在房间里……嗯,这事你肯定知道,纵然我有段时间没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,也并非会被单方面蒙在鼓里。”
“何至于?!我确实想让你见魔女!”
“呵。”
“但你伤人是事实,这点毋庸置疑。”
“扯远了。”
阿托黛尔松开抱臂的姿势,转而叉腰望向走廊尽头的白墙。
确实捕捉不到魔法流动的痕迹。
自从上次随老人穿墙过去,她就有留意这种独特的气息。
“你打不开的。”帕德里克说,“非审判团不可。”
“是么?”
梅恩站在旁边,一声不响地盯视猎人。
想说什么,却搜不到可以出口的字句,只管默默伫立。
这份沉默反倒赋予他绝佳的观测距离,细细看来,猎人身上确实透着不对劲。
与以往任何一次见面都不同,疲劳不可遏制似的布满她的脸,好像疲惫本来压抑在体内不引人注意的地方,现在如同破损的水袋慢慢流出来。
不可思议的是,即使疲劳,在她身上也不折损冷静,并非强装镇定的演技,梅恩看得出来,她的一举一动带着天然的疏离。
恰如传说中避世的精灵。
另一边的帕德里克似乎更在意鼻腔是否止血,至于有没有察觉到梅恩的存在,则无由确认。
“来得正好……”梅恩斟酌用词,尝试与猎人划清界限,“我正和主教商量如何处置你。”
“不,你们在聊墙壁。”
帕德里克闻言放声大笑,嘹亮的笑声立刻引起巡逻队的注意。
“好!你来试试!”他说罢话锋一转,“但若失败,你得束手就擒。我作为教皇厅主教,向来不喜欢暴力;而我身边的这位前贵族,也对流血一事敬而远之。”
阿托黛尔侧耳捕捉巡逻队逼近的脚步声。
梅恩沉默地注视她。
她脸上依旧没有表情,只是眼睛出现和刚刚不同的光源,犹如坠入深潭的刃器,在角度变换间骤然折射出一抹光线。
这是要杀过去——梅恩思忖,同时睨一眼帕德里克,他不会真以为人类能拦住与魔物搏杀的猎人?
“可以。”她干脆同意。
“你觉得呢?”帕德里克压低声音,话里有话地问梅恩,“你在圣河镇就认识她,总比我更了解。”
了解?
我能了解什么?
是等她杀光所有人之后,再怪我没有告诉你她有多危险?
梅恩紧紧闭上眼睛,陷入沉思,几乎像是睡了过去。
细雨在不觉间化为滂沱大雨,四周一片寂然,只剩雨水敲击地面发出的均匀而密集的哒哒声。
没有太阳的黄昏,天色愈发深沉。
“问我?”梅恩睁开眼睛用差不多的低声回复,“凭你我拦得住?所谓的尝试,不过是想拖到巡逻队赶来。”
话音落下,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了。
语气太过生硬,措辞也过于尖刻。
无论如何,他与猎人之间因为文书纠缠不清的关系,终归需要教皇厅的帮助。
他暗自吸了口气,声音缓和下来:“这确实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。”
帕德里克一边注目梅恩的侧脸,一边抬手向猎人作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至于谈话是否传入她的耳朵也无由知晓。
阿托黛尔缓步靠近墙壁,伫立在前方的两人无声让路。
她将手掌静静贴上墙面,感受并追溯着萦绕于此的魔法余韵。
梅恩与帕德里克紧盯墙面,又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猎人。
她脸上似乎渐渐有了血色,更准确地说,是一层极淡的红晕。
与此同时,眼中如刃光一般的亮点也随之改变,宛若在深海中作业的渔人,根据水压一边调整身体的各项机能一边缓缓浮上水面。
覆盖在眼球上的淡灰色薄膜,在片刻之后,转为淡白色。
立在两人面前的,不再是凭力量与魔物搏杀的猎人。
她的眼睛底部充盈着某种能量——纵然一瞬之间——也在试图与墙壁的魔法共振。
梅恩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。
身为教皇厅主教的帕德里克明白,她在汇聚自身的魔力,重建墙壁中已然消散的魔力,哪怕只有一点点。
但墙壁的魔力每恢复一分,她的肉体就会随之崩裂。
凭借巧劲克敌而非魔法的猎人,远不足以承受整面墙壁奔腾的魔力洪流。
像是为了印证帕德里克的猜想,阿托黛尔的脸上浮现出苦闷的神情。
她的肌肤开裂剥落,如同被火把撩过似的流出汗水。
这是无法逆转的崩坏,她的生命系统会在魔法反噬下走向终结。
而这,正是帕德里克期待看到的。
然而预想中的结局并未发生。
她脸上的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,又再度裂开,如同被鹰鹫啄食肝脏的普罗米修斯,在她面容上循环往复。
难不成她的体内存在能够愈合肉体损伤的特殊物质?
容不得多想,阿托黛尔将身子掷出窗外一般向前探去。
呼吸由此变得粗重深长,气息穿过喉咙发出干燥的沙沙声,而其视线坚定不移地直勾勾落在墙壁上。
毫无疑问,她即将穿越墙壁。
帕德里克脸上浮现出不折不扣的惊愕。
他无法相信眼前所见,更无法接受一个教皇厅之外的人,能瓦解他们设下的神圣魔法。
“够、够了!”
帕德里克伸手想将阿托黛尔推开,手臂却径直从猎人肩头穿过去——她已进入虚实之间的状态——他收势不及,整个人重重撞上侧面的墙壁。
墙壁由石头制成厚墩墩的,在窗外透进来的不算明亮的天光下泛着冷冷的白光。
砰的一声闷响。
鼻腔的血再次涌出。
帕德里克挣扎起身,不由瞪大眼睛,死死盯住已有一半身躯没入墙内的猎人,俨然目睹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。
他鼻腔淌血,嘴巴微张,隐约露出有蛀虫的牙齿与泛白的舌头。
舌像是在组织什么语词似的缓缓动着。
“草!你给我出来!”
话语未断,猎人已从他们眼前彻底消失。
梅恩久久伫立不语。
帕德里克发疯般用指甲在墙面上抓挠,留下凌乱的刮痕。
而在长廊里,本应只有格格丽亚粗重急促的呼吸声。
事实并非如此。
苏菲亚听见另一种不安的动静,介于嘶吼与喘息之间。
侧耳细听,像是有人在高声咒骂。
“是老师。”格格丽亚面色惨白地说,“他……是不是进来了……”
苏菲亚顺从地竖起耳朵,不一会儿,耳畔捕捉到新的动静,好像有什么东西进入长廊,在某个地方窸窣移动。
她保持为格格丽亚按压伤口的姿势,身体未动,只是悄然转动眼珠,朝声响来源望去。
看清了。
在倾倒的花瓶后面,有什么出现在眼角。
阿托黛尔站在那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