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前的光景令苏菲亚既渴望又恐惧。
阿托黛尔站在倒地的花瓶旁,一边单手撑住墙壁,一边扫视四周环境。
长长的白发乱糟糟的,整张脸布满细密的伤痕,如同红线虫在其下撕咬蠕动。
伤口并未流血,也未愈合,只是裸露着鲜红的肉。
她的一只眼睛异乎寻常地又大又圆,另一只与之相对的陷进眼窝。
面色苍白。
唯独嘴唇像苹果一般鲜艳欲滴。
苏菲亚怔在原地,愕然凝视现身的阿托黛尔,或许称她为猎人更贴切。
她的状态再次改变。
不同于以往的冷静,也不同于袭击格格丽亚后的疯癫。
但有一点可以确定:她在压抑什么。
说不定是因为脸上纵横交错的伤口……她在抑制疼痛?
苏菲亚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,维持着为格格丽亚止血的姿势,活像被死死固定于构图之中。
她咽一口唾沫,由于只顾为格格丽亚止血,以致对这个人的出现浑然不觉。
不过这个人,倒有可能无一遗漏地目击了事件的整个过程——从她被困长廊,到格格丽亚的出现,每次转折都被那双过分冷静的眼睛无声记录下来。
为什么?
苏菲亚想不明白。
可她就是有这种感觉,仿佛猎人应该知晓一切。
“走了。”
猎人说完,大步向前。
苏菲亚没动。
真的要跟上去?
完全想不到跟随的理由。
她蹲在地上,如同被马车前灯照出的野猫,在滚轮前陷入四肢僵固的地步。
等到猎人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长廊尽头,她才缓缓卸去双臂凝聚的力量,挣脱画框的束缚一般从血泊中起身,小心翼翼地靠近猎人。
她低头看看沾满鲜血的双手,回头望一眼倚墙瘫坐的格格丽亚。
“你又怎么……”苏菲亚说着止住话语。
“没怎么。”
“可你脸上有伤。”
猎人干脆点头:“是有点痛。”
“因为谁?我、我之前有听见打斗声,是那个时候?”
“不。”
苏菲亚听罢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猎人,猎人与往常无异的语气,让她在不安中感到一丝莫名的慰藉,甚至觉得,自己会不会受到伤害,似乎全凭语气中透出的蛛丝马迹。
她再次回头,格格丽亚的身影已不见踪迹。
“有人救的。”猎人开口,“毕竟我进来了。”
“会死?”
“不清楚。”
苏菲亚无意识对搓掌心,黏稠的血迹发出咯唧咯唧的声音。
“我可不希望她死了。”
“不是你造成的。”
“是啊,是你像疯子一样拿剑——”苏菲亚话到一半,小心观察猎人的表情,斟酌着词句说,“我只是……用手肘不小心碰了下她的伤口。可能让伤口裂开什么的……但这不能怪我,对不对?”
“嗯。”
“毕竟伤口是你弄出来的。”
“嗯。”
苏菲亚甩了甩手上的血,随即用沾血的手指蹭一下鼻尖,像家属询问医生患者情况一般开口:“你说……会不会失血过多?伤口裂开,肯定比原先更痛!”
“你要是带着这样的心态,”猎人注目水平线一般平视前方,“就别复仇了。”
“我下得了手!”
“是么?”
“我只是……不该牵连无辜,不是么?我和她无冤无仇,要是因为我撞裂伤口死掉,我肯定会过意不去的。”
猎人没有作声。
接下来一段时间,两人只顾集中注意力走路,仿佛行走本身成为唯一有意义的语言。
苏菲亚摩挲衣角,思绪在格格丽亚的伤势与猎人的状态之间来回摇摆。
几次想开口询问猎人狼狈的原因,但当视线落在对方身上时,疑问又如同小鱼刺哽在喉间。
白发遮住猎人的半张脸,未遮掩的部分相当苍白,且布满细密伤口,显得骇人无比。
猎人感受到视线,开口问:“很害怕?”
“不会啊!”
“嗯。”
“不过……我能问问吗?”
“我是强行闯进来的。”猎人用不无抽离感的语调解释,“体内剩余的魔力不足以对抗长廊的防御机制,所以遭到了反噬。好在我的治愈能力还起作用,不至于像普通人那样脏器衰竭而死。”
苏菲亚挠头开口:“经常这样?”
“什么?”
“像你之前在手腕戴的那个,这次又因为闯进来遭到反噬,你是不是仗着有治愈能力所以——”
“不是自残。”
苏菲亚微微耸肩。
猎人的情况,实在令人心生怜悯,不过先前从脸上伤口中透出的令人不寒而栗的不祥气息已然散去,凝眸细看也感受不到会随时暴起伤人的危险。
她的神态清醒稳定,面容平静得近乎温顺,只是眉宇间稍稍露出落寞的情绪。
继续前行一段距离,无止境铺展的长廊在某个不经意的刹那陡然转折,出现一道全无道理的拐角。
这又是为什么?
苏菲亚闷声思索,明明自己走的时候是永无弯曲的笔直通道。
猎人转入拐角,她急忙跟上。
不得不说,这家伙的双腿实在太长,一步是她两三步的跨度。
她只能跌跌撞撞地小跑,不多时,脚掌开始刺痛发胀,脚趾不再属于自己,只是麻木地向前迈进,全然不顾身体能否承受这样的折磨。
“算了!”苏菲亚扶膝喘气,“累死我了!”
猎人应声停住,用平淡呆板的语气说:“这样会来不及。”
“是啊!你走啊!”
阿托黛尔转头。
苏菲亚瘫坐在地,用袖口擦额头的汗水。
稍顷,她从地毯上起身,嘴里吐出几个莫名其妙的词语,而后用手揉一圈眼眶,如同被家长严厉注视的小孩,纵然满心不愿,却又不得不前行。
“快到了。”阿托黛尔指向长廊深处。
苏菲亚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,只是无尽延伸的通道,根本没有所谓的终点。
她急剧摇两下头。
“好吧。随你。”
“你要敢抛下我——”苏菲亚话音未落,看见阿托黛尔背对着她屈膝蹲下。
“过来。”
“哪里?你要背我?”
“3、2……”
苏菲亚急忙上前,双手环住阿托黛尔的脖颈,再将胸口贴住她的后背。
“谢……”
阿托黛尔没有给她说完的机会,起身前行。
瞬间的失重感让苏菲亚下意识收紧双臂。
视野骤然抬升,长廊的壁灯从俯视变得平视可见。
她清晰感受到身下躯体绷紧的肌肉,以及行走时传来的规律起伏的呼吸。
苏菲亚随着步伐的节奏微微晃动,亚麻色头发不时拂过阿托黛尔的后颈,体温在相贴的肌肤间传递,然而承载着她的身体依然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,一如冬日的阳光穿过冰封的湖面时荡漾出的生分性。
“我还是下来吧。”苏菲亚伏在她的背上提议,“走还是能走的。”
“不。”
“不会太重了?”
“嘘。”
苏菲亚噤声不语,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,像小猫咪一样悄悄、静悄悄地趴在阿托黛尔的背上。
长廊里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,以及衣料摩擦时细微的窸窣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