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菲亚趴在阿托黛尔背上,目光懒懒地追随后退的墙壁。
眼之所及皆是刺眼的纯白,高墙连绵不绝,一旦置身其间,势必分不清彼此的界限。
不会有这面墙与那面墙的分别,而是整片苍白的平面。
“你怎么知道往哪走?”
苏菲亚用下巴抵住阿托黛尔肩头,问话时收紧环住对方脖颈的手臂,腕侧恰好蹭到衬衫的领口。
材质与黑色披风截然不同,粗粗砺砺,未修剪的线头随着移动一下一下地刺挠皮肤。
“因为我在用自身魔力进行共鸣。”
“解释一下。”
“你听不懂。”
“胡说!”苏菲亚撇撇嘴,在阿托黛尔肩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,把脸颊完全贴上去。这人的衣服沾染尘渍,发丝也蒙着细灰,浑身上下找不出任何洁净,却奇怪的没有体臭。“你说嘛!我肯定能听懂!”
“我能感知魔力的流动,就像水手仰望天空的北斗。”
“还以为多深奥呢!你有点太小瞧人了!”
“可能。”
苏菲亚有些意外地挑起眉梢。
按常理,猎人会在这个时候保持沉默,更遑论说出“可能”这种近乎让步的词语。
她不自觉压低声音:“你觉得累吗?”
见猎人没有接话,她自顾自地继续说:“我这样……会不会干扰你感知魔力?”
阿托黛尔沉默片刻,摇一下头。
“好吧……我能继续说话吗?”
这次,她幅度很轻地点头。
苏菲亚绞尽脑汁地寻找话题,目光在此期间瞥向对方的耳朵。
从这个角度,能清晰看见藏在银白发丝间的尖耳朵。
耳朵生得纤细精巧,呈现出三角形的轮廓,薄薄的皮肤近乎透明,其下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;而肉乎乎的耳尖似乎不甘隐现,在移动中一抖一抖地跳跃着。
苏菲亚暗忖。
正面是怎样的?
念头一起,她的手指便不由自主地探向耳尖,突然又意识到什么,将指头缩回去。
她清清嗓子,俨然发表重大声明的架势:“我能不能——”
“不。”阿托黛尔平铺直叙地截断。
“我还什么都没说!”
“知道你要说什么。”
苏菲亚准备换个趴姿争辩,动作进行到一半,猝然撞上对方的视线。
原来阿托黛尔的余光早已将一切尽收眼底,她那点小心思与小动作,自始至终都未曾逃过对方的掌握。
“你这人!”苏菲亚耳根发烫,“偷看也不吱一声!”
“不论你是开口问,还是想摸耳朵——结果都是挨揍。”
“嘁!谁想摸你耳朵?!能有多稀奇?不就是比我的尖点、长点,肉乎乎那么一点点?说到底不还是两只耳朵!除了听声音还有作用?没有!”
阿托黛尔认可这番点评似的点一下头。
苏菲亚将脸颊贴上她的肩头,打了个险些脱臼的哈欠。
猎人身上暖融融的,配合眼前无限延伸的单调墙壁,以致她的感官慢慢与身体剥离。
鼻子听见鞋底碾过地毯毛管的声音。
耳朵深深吸入不含灰尘的干净空气。
眼睛品尝四周的静谧。
舌头则规规矩矩地蜷缩在口腔里窥视什么。
相当奇妙的剥离感。
身体本能地眷恋着阿托黛尔传来的温度,意识却固执地清醒,将掠过的花瓶一个个编成数字记在心里:
一、
二、
三、
四……
她觉得自己从“苏菲亚”这一实体中漂浮出来。
阿托黛尔毫无预兆地耸动一下肩头,颠得苏菲亚迷迷糊糊地哼出一声鼻音。
“不要睡。”
“凭什么?”苏菲亚揉揉眼睛,“我走了好多路!”
“现在不能睡。”
苏菲亚强撑着抬起眼皮。
四周仍是无尽延伸的白墙与间隔摆放的花瓶,她恍惚觉得自己会永远迷失在这条没有尽头的长廊里。
“那就聊聊天吧,”她稍稍收紧环住阿托黛尔脖颈的手臂,“你身上好暖和……我都要化在你背上了。”
“这算什么话。”
“是比喻嘛。”
阿托黛尔微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。
苏菲亚得寸进尺地把下巴搁回她肩头:“我想摸一下你的耳朵,就一下。”
“不。”
“求你了。”
“求也没用。”
“我保证摸了就不困了!”
“你睡吧。”
苏菲亚小声嘟囔:“明明都给我看过耳朵了!”随即又凑近些,语调里带着奇妙且夸张的恳切:“这是我此生唯一的愿望!等到七老八十,头发花白,我躺在摇椅上想起今天,都能笑着说‘我摸过精灵的耳朵’!”
“不行。”
“你想想嘛!七老八十、头发斑白、眼睛都浑浊了,到了知天命的年纪,我却还记得你!真真切切地记得今天,记得摸你耳朵的感觉!这样的话,我说不定能笑着躺进——”
阿托黛尔毫无征兆地转过头,不是先前那种若有似无的斜瞥,而是脖颈连带头颅的转动。
苏菲亚乖乖闭紧嘴唇。
她重新目视前方。
优莉雅的嬉笑声在旁响起,成了长廊里除脚步声外唯一的动静。
笑声将阿托黛尔的思绪拽入回忆。
她想起矮人,想起他临终前苍老枯槁的模样。
说来也怪,矮人始终留着浓密的胡须,使人无从知晓他的真实年岁;即便辞世,胡须的长度也与生前一般无二。
为了莉娅,你要好好生活。
矮人这样说。
阿托黛尔沉默接受。
反正早已无路可退。
她长长吸进一口气,又悠长地吁出去:“你摸吧。”
“当真?”
“嗯。”
苏菲亚捏住下巴,狐疑地打量道:“你不会是……故意的吧?”
“故意什么?”
“就是那种——考验我?等我真伸手了,你就立马翻脸,说我冒犯,然后狠狠揍我一顿!”她越说越觉得有理,声音都扬起来,“这根本就是钓鱼执法!”
“不摸算了。”
“摸!我摸的!”苏菲亚急急应声,手指悬在半空又停住,“真的可以吗?你不骗我?”
阿托黛尔颔首。
“可……为什么?你怎么突然同意了?这不合常理呀。”
“没什么。”阿托黛尔的声音依旧平静,“只是想通了。”
“想通?”
“让你碰一下也无妨。”她微微偏过头,将尖耳朵暴露在光线中,“仅此而已。”
苏菲亚悄悄伸手,触到耳尖时,不自觉瞪大眼睛。
比想象中还要软!
表面覆盖的细细的绒毛,宛如长毛期的小兽一样软软的。
指尖压下去,能轻易感觉到里面的软骨。
耳朵随着她的触碰轻轻一颤,恰如小飞虫落在上面似的微乎其微地颤动。
她屏住呼吸,沿着耳廓一寸寸向前摩挲。
从纤薄的顶端到逐渐丰润的耳根,再到耳窝……
“喂。”
“怎么了?”苏菲亚蜷曲手指,“不喜欢这样?”
“不要伸进耳孔。”
“好、好的。”
苏菲亚咽一口唾沫,将指腹贴在耳部肌肤上滑行,皮肤薄得能感受到血管的搏动,咚咚,咚咚,与她的心跳有规律地合奏。
“有感觉吗?”她试探着问。
阿托黛尔摇头,尖耳朵的末梢倒是诚实地泛起淡红。
“这样呢?”
“够了。”阿托黛尔出声制止苏菲亚乱摸的手,“接下来保持安静,别睡,也别乱动。”
苏菲亚挺直背脊,敬一个标准的军礼:“从现在起,我就是木头!”
她当真一动不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