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廊似乎在慢慢收拢,苏菲亚左右环顾,觉得两侧墙壁比先前更为迫近。
是错觉亦未可知,她趴在阿托黛尔背上,无法用双脚验证心中猜测。
不过长廊还是同进来时一样望不见尽头,中途转过几个拐角,地毯不再传来声音,可能是阿托黛尔放轻脚步的缘故。
壁灯慢慢黯淡下去,昏沉的光线将两人吞没,仿佛行走在光线难以透进的深海底。
这还是现实么?
苏菲亚紧紧贴上阿托黛尔的脊背,唯有这具身躯传来的规律颠簸,还在向她证明世界尚未土崩瓦解。
“喂……”苏菲亚试探性开口,声调颇像在众目睽睽下讲话一般带着不自然的起伏,“我们是不是走了很久?”
“快到了。”
“你背我之前就这么说。”
“嗯。”
苏菲亚仰起脖颈向前望去,长廊依然以绝对的笔直延伸,没有弯曲或坡度,仿佛用量角尺开凿出来的漂亮的几何。
天花板平坦低垂。
或许是因为被人背着,看过去格外压迫。
空气凉浸浸地贴上皮肤,幸而有阿托黛尔身体的温度,并不觉得冷。
只是太静了。
这里的一切都近乎古怪的无声无臭。
以致她的心脏像裹了一层绒布似的,在胸腔里不甚灵光地跳动。
苏菲亚在衣服上擦出汗的手心,唯独腋下奈何不得。
她有些困惑,阿托黛尔的体温怎么会这么高?
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作响,慢慢扩散到耳膜,如同荒原上逼近的鼓点。
“能聊会儿天吗?”她轻声问。
阿托黛尔没有回答。
长廊并非完全昏暗,两壁浮动着幽微的冷光,头顶与两侧的压迫感却有增无减。
置身于狭长幽闭的场所,加之死寂,苏菲亚感到自己的神经一点点绷紧。
久而久之,呼吸变得困难。
“可以。”阿托黛尔回答,由于过分寂静,声音微妙的失去现实性。
“因为太静了,我总觉得该说点什么……”
“没让你真当木头,用不着解释。”
苏菲亚抓了抓脸颊,朝阿托黛尔那边投去视线。
她的脸上不见半点汗水,呼吸也不显急促,仿佛没有背负任何重量似的独自漫步。
“想摸就摸吧。”阿托黛尔转动眼睛,“别太用力。”
“啊不是!我只是在看你的脸。”
“很害怕?”
“倒不是怕那些小伤口,”苏菲亚的声音轻下来,“我只是觉得……我都这么热了,你却一滴汗都没出。”
阿托黛尔略作沉吟:“这件披风有魔法加护,你又贴又靠的,当然会比我热。”
“噢。”
接下来,谁都没再开口。
主要是阿托黛尔没有接话,苏菲亚便安静下来。
她觉得对方其实没有聊天的兴致,允许摸耳朵的举动也带着点“别吵,一边玩去”的意味。
苏菲亚靠在阿托黛尔肩上,任由思绪飘散,用这个方法消解困意,倒也未尝不可。
想着想着,烤肉的画面冒出脑海。
为什么偏偏是烤肉?
大概因为太美味了,特别是在热浪酒馆吃到的,口感和以往尝过的完全不同。
她开始想象烤肉,盛在素白瓷盘里切得细嫩的肉,烤得恰到好处,点缀其上的香料也撒得匀净悦目。
旁边放着热气袅袅的牛奶,醇厚得像是倾注了全世界的牛奶一般的奶白色。
苏菲亚动情地在脑海中描摹这些物件。
正对面有一扇敞开的窗户,窗外立着两株高大的槐树,以及魔术师一般颤巍巍站在柔软枝条上发出轻快嗓音的小鸟。
接着她想到音乐,虽然不曾真正听过音乐,小时候姐姐随口哼的小调能算作音乐?
无论如何,苏菲亚将这段旋律发扬光大。
帝国人人都爱这首歌,最后如同振翅高飞的小鸟传遍世界的每个角落。
她啜饮着牛奶,咀嚼刚烤好的肉块,耳边似乎传来邻桌客人对这首歌的赞叹。
“温暖而细腻的旋律,”他们说,“在梦里都能完整地唱出来。”
当然是夸大其词。
不,也许不是在梦里?
可能不是。
或许是说走路的时候,一心二用的时候。
是什么不重要。
苏菲亚就邻桌的客人浮想联翩。
那家店应该售卖撒满芝麻的烤饼、奶酪蛋挞、各种各样的饮料,墙壁还要挂满她的自画像,标注着:让旋律响彻四海的作曲家——苏菲亚·阿科斯塔。
随即她看见三天后的自己,站在帝国最顶级的演奏厅里,指挥国王陛下的御用乐团为她的曲子倾注灵魂。
阿托黛尔坐在听众席上,手中捏着一张素白纸页,大概会在演出结束后,向苏菲亚索要签名。
接下来,
思绪向着意义尽失的方向——或者无所谓方向——漫无边际地蔓延出去。
苏菲亚无法掌控其轨迹,思维已然跳脱大脑的束缚,化作拥有自主生命的神秘体,将手臂自由地伸向长廊的各个地方。
她皱起眉头,为保持清醒而持续思考什么。
什么都行,只要是能够想到的什么。
否则困意袭来,她必定会在阿托黛尔温暖的背上沉沉睡去。
她承诺过不睡。
苏菲亚一边扫过不断后退的墙壁,一边随着阿托黛尔行走时的起伏摇晃思绪。
眼前是纯粹的笔直。
没有拐角,不见岔路。
无论前行多久,天花板的高度、昏沉的光线、空气的质感乃至地面的倾斜都纹丝不变。
时间感早已消失殆尽,但既然道路始终向前延伸,想必已抵达很深的地方。
可无论多深,终究只是虚构的造物。
别的不说,即便横穿整座教堂,也绝不可能容纳如此长度的廊道。
这条长廊,恐怕是精心设计的幻景。
在这里存在的一切,无不是设计者想让闯入者看见的意象——苏菲亚勉强得出这样的结论。
尽管如此,紧裹身躯的寒意却含带清晰可辨的实体,天花板也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压迫。
由于长时间趴在阿托黛尔背上,环住对方脖颈的手臂开始酸痛。
就在苏菲亚调整姿势时,前方终于重新浮现淡淡的光点。
长廊开始出现舒缓的弯角,每转一次,周围的光晕都略有增添。
两侧的景致也如同黎明前的天幕般逐渐清晰可辨。
苏菲亚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,彻底驱散盘踞不去的困意。
虽然光线渐明,但绝对的寂静与无味依然存在。
不多时,昏暗狭窄的长廊走到尽头,苏菲亚猝不及防地闯入豁然开朗的空间。
她仰起头,天花板的压迫感倏然消失。
阿托黛尔松开手。
苏菲亚顺着惯性下到地上。
周遭并无明显变化,两侧是白墙,头顶天花板,脚下老鼠色地毯;一面墙壁仍排列花瓶,与之相对的另一面,两个花瓶相隔的中间,出现一扇门。
通体纯黑的门。
门板上既无雕饰,亦无把手。
阿托黛尔抬手将白发抓向额前,遮住脸上未愈合的小伤口;接续转向纯黑的门,屈指叩击两次,向门内某人宣告来访者的到来。
“莉娅。”
她呼唤。
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,平稳得如同深不见底的河流——没有涟漪,没有温度,也如河水本身一般,不含任何可以被捕捉的气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