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菲亚蹲下身,如同面对重现人间的灭绝物种一般端详莉娅的脸。
她一边看一边摇头晃脑,唇间不时发出“啧啧”的声音。
简直是艳丽夺目的少女。
没有任何刻意为之的表情,都能散发出浑然天成的魅力。
看着莉娅依偎在阿托黛尔怀中,苏菲亚丝毫不觉违和,甚至认为魔女与猎人相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。
“桌上有盏烛灯,”莉娅对苏菲亚说,“能帮我点起来么?”
苏菲亚顺从地走到桌前。
烛灯呈长方形,四面镂空,顶端带着一个小铁环,既可以挂上墙钉,又能随手拎起。
她拉开写字台的抽屉寻找火柴。
没在意是谁把烛灯放在那儿的,但知道它被摆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。
若莉娅只是从床中央挪至边缘,即使竭力伸直手臂,指尖依然遥不可及;唯有完全离开床铺才能够着。
“没有点火的东西。”她回头告诉莉娅。
“可能是格格丽亚小姐把火柴拿走了。”莉娅侧头枕着阿托黛尔大腿,右手食指关节在床榻上断断续续地敲击。
静默片刻,她忽然对苏菲亚莞尔一笑,露出宛如十六七岁少女的稚气:“你知道我是魔女?”
苏菲亚点头。
“不害怕?”
这次摇头。
“诶——真没意思,”莉娅拖长尾音,故作失望地撇撇嘴,“还想逗逗你的。”
“因为阿托黛尔是好人,你和她这么亲近,肯定也不坏。”
莉娅停下敲击的动作,没听清似的竖起耳朵:“你刚刚叫她什么?”
“应该叫姓吗?”苏菲亚被问得有些犹豫,“盖……盖比伊?”
“啊!我不是在怪你,只是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到妈妈的名。”
“妈妈?”
苏菲亚借助窗外沉落的夕阳,微微前倾身体,金色的光晕将莉娅的脸庞照得格外清晰。
她眯起眼睛,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恶作剧得逞的笑意——毕竟对方刚亲口承认想捉弄她。
然而莉娅的回望坦然无比,这一瞬间,苏菲亚将双手压在自己的脑袋两侧,仿佛见证足以将既定世界重塑的可怕事件的发生。
“不!不可能!”苏菲亚手指阿托黛尔,斩钉截铁地说,“结婚生小孩,小孩还长这么大!她明明那么不喜欢说话还整天凶巴巴,怎么会有人要啊?!”
莉娅微微笑道:“评价不能这么表面!”
苏菲亚望向莉娅,莉娅同样回望着她。
刚刚的话把她弄得一团乱麻,全然不知说什么,也抓不到开口的契机。
仿佛一个聒噪的喇叭突然间被抽走所有空气,只能干张着嘴,陷入由自身制造出的寂静。
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困境。
面对他人,她的话语总能如河流一般涌现。
有时是切实有益的建议,有时是无用的闲谈,但总有东西从脑际冒出。
她只需从中捕捞合适的词句,对话便能顺畅进行。
然而此刻,河床干涸。
表达欲在胸腔空转,找不到能接续对话的端口。
莉娅的话堵死了所有去路:“评价不能表面。”
苏菲亚进退维谷。
是继续反驳,坐实自己流于表面;还是干脆承认,猎人是魔女母亲的荒谬真相?
“莉娅是我捡来的。”阿托黛尔适时开口,“之前托付给一位朋友照顾,现在归我管。”
苏菲亚退后两步,像从窗帘缝隙打量似的端详二人。
女儿容貌灵秀,母亲同样清丽,但稍稍离远些就知两人相貌之间没有任何相通。
莉娅的美趋于自然而生的端庄,阿托黛尔的美则带着破格的锐利。
恰如其分的是,两人在容貌上毫无血缘相连的痕迹,又似乎维系着比世俗家庭更显惬意的关系。
“这——真不是亲生的?”苏菲亚一会看阿托黛尔一会看莉娅,“该不会是魔女导致样貌出现差异?”
“魔女不会改变容貌。”
“只能偷换认知。”莉娅忽然接话,指尖卷着阿托黛尔领口的线头,“比如让人心甘情愿养大来历不明的孩子。”
“好了。”
阿托黛尔出声制止,一手托住莉娅的肩背,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弯,以公主抱的姿势将少女从床榻上揽入怀中。
苏菲亚见状上前两步:“什么意思?”
“离开这里。”
“然后?”她追问。
“从黑森堡的入口出去,往南走。”
“那我的仇人怎么办?”
阿托黛尔沉默片刻,回复:“你可以去做你的事了。”
“你要帮我!”苏菲亚抓起铸铁烛台,指着阿托黛尔,“进城时说好的,我帮你,你再帮我!”
“……先把莉娅送出去。”
“不能放下来?我知道你们是母女,但也不用黏这么紧吧?”
阿托黛尔瞥一眼苏菲亚,并未作答。
莉娅略带歉意地笑道:“我的腿没知觉。”
“那就先放在这儿——”
“不。”猎人干脆拒绝。
“我不管!我也是搁置自己的复仇帮你的!”
阿托黛尔不再应答,单臂托住莉娅,另一手推开房门,头也不回地踏入长廊。
苏菲亚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,烛台的铁环在跑动中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。
两侧壁灯感应到魔女出现位移,开始不安分地摇曳,投在墙上的光影如同濒死的蝶群疯狂扑翅。
阿托黛尔抱住莉娅在长廊中疾行,步伐快得身后的人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。
“你不能这样!”苏菲亚说着咳嗽两声,在空寂的廊道里撞出回音,“我帮了你那么多!”
“先安置莉娅。”
“她一旦离开,教皇厅和王室就会全城搜捕!”
“对。”
“那不只能离开?我帮了你那么多——”
“少说两句,”前方传来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回应,“有没有你都不影响我救养女。”
苏菲亚刹住脚步。
这句话像一记重锤,砸得胸腔里的空气四散逃离,进而变成一连串语无伦次的尖叫:“瞎说!胡扯!胡扯!没有我不知道你还要疯多久!”
“在救莉娅的路上,你是变量,这点能承认?”
“但你让我摸耳朵了!”
猎人不语,在下一个转角倏然无影。
苏菲亚望着空荡荡的前方,想到这次真要被丢在巨大幽暗的长廊里,身体抽搐一般紧缩。
她背靠墙壁滑坐下去,在空无一人的长廊里,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声,慢慢恢复体力。
眼之所及只有被壁灯照得昏黄一致的墙壁,以及脚下仿佛没有尽头的鼠灰色地毯。
一筹莫展。
反正不能长久留在这里。
奇异的是——大概是奇异——猎人抱着莉娅消失后,长廊回归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笔直,向前向后都看不到拐角或门扉,好像猎人带走的不仅是一个人,还有能够出去的可能性。
苏菲亚扶墙起身,手里紧握烛台,沿着笔直得过分的长廊前进。
不管怎样,要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