啪！
第三下。
“叫不醒就算了。”阿托黛尔说，“没必要一直打。”
“会有什么后果吗？”
“脸肯定会肿。”
莉娅舒舒服服地靠上她肩头，纠正道：“我是问，幻觉对人体的影响。”
“五感会被侵蚀，不过离开长廊，就能重新适应现实。”
“……你之前说，你也受到了一点影响。”莉娅抬手在阿托黛尔眼前扫过，那双眼睛一眨不眨，稳稳地望向前方。“你看到的世界，和我看到的不一样？”
“考虑到‘幻觉’这个词的定义，”阿托黛尔语调平缓，“大概是的。”
“大概？”
“大概。”
莉娅用食指在阿托黛尔胸前画圈，含带抱怨地说：“你又在逞强。”
“真的只有一点。”
“你明明说要多聊天，却一直不说话。”
阿托黛尔环视四周。
熊熊烈焰冲天而起，浓密的黑烟隔绝视线。
烟雾在道路上凝固，铺展得整整齐齐，像一块由人工浇筑的水泥板。
她无法望得太远，只能依靠一步步的挪移，在脑海中构建两旁掠过的风景。
路旁稀稀落落地散列着独院民宅，屋檐被烧得焦黑，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将其吹散。
几个模糊的黑影弯腰捡拾地上的骸骨。
骨的表面被熏得漆黑，沾满厚厚的雾状颗粒。
他们拾起头骨、胫骨、腿骨，然后整个堆在一起，像是在清理烂掉的庄稼地。
可怕。
新的黑影说。
在阿托黛尔前方出现的这个黑影——之前那些已被她步履不停地甩在身后——并没有发出声音，但她能明白它在说话。
因为这个人形黑影的头顶上方，悬浮着如同漫画中用来表现对话的泡泡圈，里面工整地写着“可怕”两个字。
黑影继续说：是。
像在回应某人，但阿托黛尔并未看见与之对话的其他黑影。
而且，这个没有像之前的黑影一样被甩在身后，始终与阿托黛尔的脚步同步平移。
从体型判断，黑影是女性，与之前捡拾骨头的男性黑影不同。
它具有实际肉体——事实上，此刻眼前的所有人都有实体。
阿托黛尔意识到，这些是过去的幽灵。
它们源自她的某段记忆，并在长廊的影响下，被萃取为幽灵显现于此。
这样推测完全合理。
无论如何，阿托黛尔很清楚，这并非纯粹的幻觉。
作为幻觉，它们过于真实，质感过于稠密。
黑影们身上散发着确凿无误的、曾为人的气息。
随着阿托黛尔有意识的思索，火焰仿佛拥有意志，为黑影勾勒出阴影。
黑影何以形成阴影？
原理不知不晓。
不过在长廊构建的法则里，光线自有其方向，照在黑影身上的线条伴随火光或深或浅。
黑影看着阿托黛尔，身穿的衣物类似教会统一裁定的长袍，长发未经打理，从脸颊垂至下颌，显得有些凌乱。
面部朦胧不清，但目光清澈，神采奕奕。
“你真没被影响吗？”莉娅再次追问。
阿托黛尔应声低头，怀中空无一物。
并非视觉上的消失，而是存在本身的消除。
作为承载证明的重量一同消散，臂弯间空荡得令人心悸。
即便松开手，也不会发生任何事，因为她根本没有抱着任何人。
唯有大火、浓烟与黑影充斥眼睛。
这一念头伸出手臂，死死攥住意识的根茎。
阿托黛尔能感觉到不容置疑的握力。
“妈妈？”
“只有一点点。”阿托黛尔回答，“苏菲亚醒了吗？”
“我再试试？”
“不要太用力。”
阿托黛尔一边说一边调整呼吸，步伐稳定地向前走去。
这时间，女性黑影始终静止在她面前。
即便某处爆发惊天动地的巨响，想必也无动于衷。
她注视阿托黛尔的神情，便是这般坚定不移。
穿透烟雾的火光再次勾勒出她的轮廓。
毫无疑问。
优莉雅·卡尔森。
如果把先前的优莉雅归结于阿托黛尔的精神问题，此刻凝望她的存在，其本质已截然不同，这是一道源自过去的真实投影。
到底是哪段记忆？
阿托黛尔拉开脑内抽屉——嫉妒恶魔在北部战线的降临。
优莉雅受命追击，玛格丽特一行人亦在其中。
而此地，便是她的终局。
“醒了！醒了！”一个声音在阿托黛尔左边响起。
右侧立刻传来回应：“我的脸……怎么肿了？”
“这……这个嘛……”左边的声音心虚地支吾道，“妈妈让我叫醒你……”
“所以我的脸为什么会这么痛？”
“没有！没有用力！”
“你们两母女！”苏菲亚在阿托黛尔怀中瞪大眼睛，“一个丢下我不管，一个趁机揍我！”
莉娅看看苏菲亚，又望望阿托黛尔，随后小幅度摆动手臂。
“这……这和妈妈没关系！”她急急地说，像是在撇清什么。随即提高声音，重新说一遍：“都是我自作主张。”接着伸手贴上苏菲亚红肿的脸颊，手心凉冰冰。“对、对不起。”
苏菲亚沉默片刻，开口道：“你以为示弱就能免责？让我——”
她抬起手臂，忽然意识到自己被阿托黛尔抱在怀里。
当着母亲的面揍女儿？
这个念头让她气势泄去大半，虚张声势地咳嗽一声：“咳！你给我等着！”
“对不起嘛！”
苏菲亚转动一下姿势，将下巴抵在阿托黛尔的肩上，默不作声地观望身后景致。
长廊的墙壁纹丝不动，也没有要动的迹象，看起来刚刚的一切真是幻觉。
颜色极白，估摸着和牛奶差不多，轮廓甚为清晰。
花瓶不时从余光中掠过去。
“妈妈……”莉娅找话说道，“让我们多说话。”
“是啊是啊。”
“你同意吗？”
“嗯呐。”
莉娅不明所以地歪歪头，用郑重其事地语气安慰道：“你放心！妈妈绝不会再丢下你！”
“说不好。”
“真的。”
苏菲亚嘟嘴不语，单侧的睫毛微微颤动两下。
“而且……”莉娅合拢双掌，眼神有些飘忽不定，“你不是说要报仇吗？离开还怎么报仇？”
“那你倒是说说，打了我多少下？”
“嗯……二？……三？”莉娅掰着自己的手指，俨然检查指头形状似的细细数起来。
苏菲亚看在眼里，满不在意地问：“光是说话，就不会幻觉了？”
“可能？妈妈只是说要多聊天。”
“那她呢？”苏菲亚朝阿托黛尔努努嘴，“抱着我们，自己一声不吭？”
莉娅仰起脸朝上方呼唤：“你在听吗？”
阿托黛尔略微低头，像是在谨慎确认什么没有立刻回答，直到莉娅唤了第二遍，她才应道：“在的。”
苏菲亚眼望后方，说：“三个人都该聊聊天。”
话音未落，异常剧烈的声音从长廊深处追来，如同马群整齐踏地的巨大动静，却没有理应被眼睛捕捉的形体。
苏菲亚用小指掏一下耳朵，可能是意识还困于幻觉从而听见的虚拟动静？
她看向莉娅，对方同样注视着后方长廊。
料想实有其音。
嗖！
一支箭从长廊阴影中骤然飞来。
披风无风自动，将箭矢扫落在地。
“再放！”格格丽亚厉声下令，“绝不能让她带走魔女！”
苏菲亚急忙拍打阿托黛尔的脸颊，喊道：“诶诶！追兵来了！”
阿托黛尔感觉到拍上脸颊的力道，摇一下头，却没能从幻觉中脱离。
她看见优莉雅的黑影将手指向身后，脑袋旁浮现出对话框一般的白色圆圈：
嫉妒。
在那边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