猎人躺在地毯上，对周遭的声响置之不理。
莫妮单方面的挨揍也好，莉娅的呼喊也罢，全都无法传入她的耳中。
长而乱的灰发如天然帷盖遮住两侧脸颊，闭目合眼，唯独眉头微微蹙紧，一只手的五指向内蜷缩。
幻觉正在她的脑内肆虐，阻碍清醒亦未可知。
对此，格格丽亚并不十分惊诧，因为猎人精神状态从一开始就很差。
不多时，猎人一下一下抖动身体，继而发出一声深长的呼吸。
莉娅趴到她身上，俯身端详猎人的脸。
猎人慢慢睁开眼睛，眼部肌肉微不可察地痉挛一下。
但睁眼并不等同于清醒，意识回归有一个必要的缓冲，这通常由表情确定——她的脸上理应有从幻觉挣脱重返现实的茫然。
然而没有，那里什么也没有。
她的脸上，没有任何堪称表情的东西。
格格丽亚凝神细看。
猎人似乎在观察莉娅。
不，那只是莉娅恰好趴在她眼前造成的错觉。
她的眼睛茫茫然没有焦点，看过去与昏迷的人无异，然而这双眼睛又似乎确实在注视某种对她而言具有重大意义的东西。
与此同时，格格丽亚清晰地感觉到，在那双仿佛蒙着一层薄雾的瞳仁深处，潜伏着一道令人惊愕的光点。
光芒为了某个尚未彰显的意义，小心翼翼地藏匿其中。
格格丽亚有这样的感觉。
“你这个……隐形的小东西！”莫妮向着四周挥动手爪，“有本事出来啊！”
猎人的眼睛被声音牵动，微微转动一下。
眸子上仍覆着一层薄膜状的东西，如同横在幻觉与现实之间的薄纱窗帘。
窗帘层层叠叠，令人无法窥见其下翻涌的思绪。
随后她合上眼睛。
一如拉拢帘幕，将自己与外界隔绝。
“起来咯！”优莉雅蹲在地上，用聊家常般的语气悠闲地说，“火都要烧到屁股了。”
屁股？
“北部战线啊，”她理所当然地摆手，“不记得了？到处都是火，这里一点，那里一点，呼啦啦的！”
但是……你的声带不是……
“因为我不是你认识的优莉雅。”优莉雅平静打断，随后歪头思索起来，“但这样说好像很奇怪？更准确的说法是：我是通过幻觉脱离你主观记忆诞生的客观存在。”
什么意思？
“倒也没什么深意，只是按流程解释一下。姑且这么理解吧！叽哩哇啦说一堆，听着也头疼，对吧？”
你刚刚说到幻觉……我是在幻觉当中？
优莉雅竖起右手食指，左右摇晃着打断：“不行不行！现在不能思考这个！再想下去，你的脑袋会‘砰’地一下乱作一团！”
已经很乱了。
“北部战线的经历是真的，但幻觉也是真的！我这样说，可不是为了让你怀疑自己身在何处。总之——不要往那个方向深究！因为你的魔力很强嘛。而魔力，是构筑幻觉不可或缺的材料。简单来说：你的魔力越强，产生的幻觉就越发真实。”
还是在幻觉里。
“都说了，不要那样想！”优莉雅狠狠敲一下猎人的额头，“你身在北部战线，牢牢记住这一点。”
好吧。
“快说记住了！”
记住了。
“很好！”优莉雅颇为满意地笑笑，“优莉雅会死在这里，你还记得吧？”
猎人沉默不语。
“但是呢，优莉雅之死，发生在七天后。是因为你在第七天力竭倒下，才让嫉妒恶魔的手臂，洞穿了她的腹部。”说到这里，她将话语落在当下，“可现在，连第一天都没过去，你就已经倒了。所以，优莉雅没有死。”
这或许是件好事？
“算的吧？”优莉雅自问，而后咳嗽一声，“除了你提前倒下，还有一个变化——嫉妒恶魔也消失了。”
为什么？
“因为你的潜意识不允许优莉雅死去，而这，恰恰成了最糟糕的事。”
猎人蹙起眉头，竭力消化这段话。
“北部战线结束后，你因为无法消散的愧疚和玛格丽特的责备，选择了离队……这件事，总该记得吧？别说你想不起来了。所以，你的潜意识拒绝接受优莉雅的死亡，由此引发的问题是——你回不去现实世界了。因为你的心，想永远留在优莉雅没有死去的世界。”
猎人琢磨不透话语中的真意。
“总之呢，”优莉雅总结道，“你必须回去。”
具体要怎么做？
“很简单，杀了我即可！”
杀你？
“是的，”优莉雅点头，“请依照真实历史，在这里将我结果。”
你是说……要我像嫉妒恶魔那样，刺穿你的腹部？
“没错。用你腰间的剑。重申一遍，我是幻觉催生的客观存在。在此将我毁灭，无关道德，只是逻辑。这是让你潜意识接受真相的唯一路径——接受优莉雅早已死去，且已逝去六百年的事实。”
我不会这么做。
“你必须这么做！”优莉雅上下晃动手臂，“还有人在现实世界等你！”
猎人坚决摇头。
“你难道不想回去？”
这和我杀不杀你是两回事。
优莉雅深深叹了口气：“你怎么还不明白！我再说最后一次：我不是优莉雅！在这里将我杀死，只是一个必要步骤，是打破幻觉循环的必然逻辑！这个行为所触发的连锁反应，在结果上，会为你打开通往现实世界的路！”
我不想这样做。
杀掉你……之于我的你就消失了。
眼前的你将不复存在。
优莉雅扬起单侧眉梢，点头肯定道：“一点不错。‘之于你的我’这个客观存在，将就此气绝身亡。从宏观理念上看，这不过是无数可能性中某一分的消失……即便如此，这也无疑是一个独立意识的死亡。”
我还以为你会骗我，说‘不会消失’之类的话。
“我不会这么做。”优莉雅挺直脊背，“无论如何，我也是优莉雅之一。”
之一？
“是的。承受着你的精神压力而诞生的优莉雅，在你幻觉中徘徊的黑影优莉雅，以及——”她稍作停顿，目光清亮地望过来，“此刻与你对话，拥有独立认知的‘我’。我们皆是优莉雅，皆是其中之一。”
没有其他离开的方法？
既然我已经知晓这是幻觉，按理早该醒来了！
“你的魔力太过强大，构筑的幻觉也因此坚不可摧。”优莉雅斩钉截铁地摇头，随即望向远方，“你的同伴暴露了，还要犹豫吗？”
什么同伴？
“和过去的优莉雅、玛格丽特一样的同伴，而现在你的同伴暴露了，你再犹豫会导致更多的人，那可谓是真实世界的真实死亡！”
可是……
“我只是一介客观存在，不要把我当作血肉之躯看待。”
猎人依然下不了决心。
尽管如此，身体还是先于意识做出行动，将优莉雅按倒在地，握住子母剑的剑柄。
“我知道你珍视昔日的友人，”优莉雅将手指向自己的腹部，“这一点我无比清楚。但是，盖比伊，”她的声音低沉下去，“为了现在的同伴，为了更重要的目的，你必须做出违心之事。此刻，便是这样。”
她抬起眼，进行最后的催促：
“快，杀了我！我不会反抗，这不过是幻觉的消失。只需将剑刺入这里，轻而易举。”
看着优莉雅所指的腹部，猎人蓦然想起她被嫉妒恶魔的手臂洞穿的模样。
挽救一个重伤濒死之人，需要数位魔法师竭尽全力；但反过来杀掉则非常容易。
“过去的事无需再忆。”优莉雅看穿猎人的心绪，“为了你的同伴，这是你必须完成的行动！请认清现实，我仅是幻觉的造物。不过有一点需要告知：你的眼睛绝不能闭上——你必须像过去一样亲眼见证。”
猎人抽出子母剑，将剑尖抵在优莉雅的腹上，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用力。
她的认知与情感在脑中激烈碰撞，即便只是幻觉中的造物，杀死优莉雅这一行为本身，便是亲手弑杀一位友人。
为什么偏偏是优莉雅的模样？
换作旁人，或许还能狠下心来。
但恐怕不行……因为优莉雅没有死在嫉妒恶魔手上，所以此刻，必须由她代劳。
“不是代劳。”优莉雅纠正道，“这是我主动要求的，也是为了成就你返回现实所必须的死。”
猎人默然看过去。
优莉雅就是优莉雅，幻觉也好，过去也罢，她都是优莉雅。
虽是幻觉，但也会流血。
“快啊，用剑把我刺死！”优莉雅说，“在此重现北部战线的经历。快，快快，没有时间给你犹犹豫豫！”
猎人深吸一口气，交替看着优莉雅的脸和四周熊熊燃烧的烈焰，想到自己无法从优莉雅死亡的命运中逃离出来，又是一阵叹息。
“请尽可能放松心情，我不是你的优莉雅，而是幻觉催生出的优莉雅，在此将我杀死不会有任何负面影响！”
我知道你不是。
“不错，我不是，请带着这样的想法说服自己。”优莉雅用近乎怂恿的语气说，“来吧，刺进去。”
猎人眯起眼睛，摒除所有杂念，将感情抛诸脑后，表情沦为空白，握住剑柄的手随之用力。
尖锐的剑尖刺入优莉雅的腹部，传来属于活体的明确的阻力。
优莉雅没有抵抗，手臂像是抚摸猎人的脸颊一般微微抬起，除此之外，再无动作。
但她的身体反应则截然不同。
到底是从猎人记忆中借来的拥有自身逻辑的实体，肉体无意顺从地接受死亡，开始不受意志掌控地痉挛。
猎人用尽全身力气，压制住躯体的反抗。
她将子母剑更深地推进优莉雅的腹部。
事已至此，不能回头。
剑尖穿透纤细的躯体，从后背刺出，深深扎进下方的地面。
鲜红的痕迹在优莉雅的衣衫上迅速晕开，像一朵猝然绽放的红花。
她试图说服自己：
这是幻觉，是需要完成的仪式，是不会造成实际伤害的象征性动作。
但这具身体的颤抖太过真实，剑锋刮过骨头的触感太过具体。
她杀的不是幻影。
她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。
不久，力气从优莉雅体内抽离，身体瞬间失去张力，软绵绵地向地面瘫软下去。
猎人抽出子母剑。
鲜血从裂开的伤口中汹涌流泻，像嫉妒恶魔杀死优莉雅时那样，她的眼睛睁得很大，嘴角因剧痛扭曲，双手无力地伸向天空。
如此这般，从幻觉中诞生的优莉雅完全死去。
现在还有意识的存在只有猎人一人，传来耳畔的也理应是自己急促的呼吸，但她却隐约听见别的什么，距离自己不过厘米。
猎人握紧沾染血迹的利刃，朝声响来源望去。
“我向你保证，这绝不会轻易结束。”莫妮将苏菲亚摔在地上，“藏不住了，是吗？你那可怜的隐匿魔法。”
“有本事等我恢复体力！”
莫妮抬脚踹击苏菲亚的肩头。
不等苏菲亚从痛楚中缓过神，举爪朝着她的面门挥去。
这时候，一道剑光自下而上，刺穿莫妮的手腕。
阿托黛尔睁开眼睛。
冷冰冰的灰眸，与未散的剑光凝为一体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