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托黛尔痉挛两下眼睑,感知先于意识苏醒,有一只手似乎捏着热乎乎的东西。
她就势望去,血液顺着剑刃淌过剑格,浸湿握剑的手心。
再往上看。
剑尖刺穿女人的手腕。
腕部到掌心连接着由细小金属链操控的手爪。
手爪的主人穿着粗棉布半袖衫,下身是一条皱巴巴的深色长裤。
皮肤苍白。
头发像刚刚睡醒似的蓬松地支棱起来。
而女人的后方,站着身披铠甲的格格丽亚,以及列队两排教皇厅的守卫。
阿托黛尔一点点敛聚意识。
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刺穿女人的手腕,也不明白格格丽亚为何出现在此。
但当她瞥见抹眼泪的莉娅、浑身是血的苏菲亚,再意识到自己躺在地上的处境时,一切不言自明。
“没有外部干预,几乎没人能挣脱幻觉。”莫妮眼含惊喜神色紧紧黏在阿托黛尔身上,“而且你的伤还恢复了。”
说到这里,她抽出受伤的手,脚尖转向外侧,摆出与狂热表情截然相反的戒备动作。
“这种愈合能力绝非人类所有,你太让我惊讶了!”
阿托黛尔摸一下脑侧,确认耳朵好好藏在发间,旋即攥住莫妮的头发。
发色黯淡,与她的衣着色调相融,粗糙程度与荒草无异。
一被扯住头发,戒备的莫妮顿时反抗,挣扎着朝格格丽亚的方向退去。
阿托黛尔紧抓不放——刚从幻觉中清醒,手指还无法完全用力——硬是将她拽倒在地。
莫妮抬脚狠狠踹向阿托黛尔的胸口。
力气意料之外的大。
无奈之下,阿托黛尔将莫妮的头撞向墙壁,并利用反作用力再撞一次。
这次撞得莫妮头昏眼花,力气急速从身体消散。
阿托黛尔揪住莫妮的衣领,缓缓站直身体,将她丢在与格格丽亚之间相隔的空地上。
同瘦削的脸庞相应,她的体重轻得出奇,不过一只中型犬的分量。
阿托黛尔转头查看苏菲亚的状况,浑身是血,但好像并未受伤。
“确实没料到。”莫妮趴在地上蠕动几下身体,“战斗技艺平平,恢复力倒是夸张……不该和你以伤换伤……胳膊没有脱臼的话……”她将头瞥向身后,“你不杀了我吗?”
“不如问问你的队友,为什么只是看着。”
阿托黛尔抱起莉娅。
女孩立刻在她头上重重捶一下,像是在责怪她身陷幻觉还要逞强;又或者在自己进入幻境的时候,发生了某些无从知晓的事。
不管怎样,归终是在怪罪自己。
阿托黛尔将手指埋进养女的发间,搔得蓬蓬松松的,然后把鼻尖贴在她的太阳穴上。
莉娅闹别扭似的摇两三下脑袋,把被弄乱的头发抖回垂顺的模样,随即趴上阿托黛尔的肩头,一声不响地看着靠墙而坐的苏菲亚。
“走吧。”阿托黛尔伸出手。
苏菲亚一巴掌将其拍开,撑着膝盖站起来。
“走吧?走吧?”她声调古怪地重复,“你看见我身上的血了吗?!”
“抱你的话,衣服会被弄脏。”
“谁在说你的衣服!”苏菲亚扭头望一眼格格丽亚和瘫软在地的莫妮,“你知道这些血是怎么来的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就是因为你发疯似的把我丢下去,然后一刀斩断那些守卫——就躺在那里的那些!离我那么近,血和内脏全都泼在我身上!你的女……”她再次将目光对准格格丽亚,硬生生改口道,“你怀里那位倒是聪明!一落地就移动身体,搞得血都泼在我身上!”
“下次不会了。”
阿托黛尔用空闲的手臂抱起苏菲亚。
如她所言,衣服上满是黏糊糊、臭烘烘的血污。
苏菲亚还想说些什么,最终没有发出声音,不知是因为猎人罕见的示弱,还是别的什么。
壁灯的光线掠过她的面部时,在眼底映出一道不甚自然的闪光。
“倒也……没要你道歉的地步。”苏菲亚用右手的食指蹭蹭唇角,“虽然确实该道歉!擅自把我丢下、害我浑身是血——有一大堆值得道歉的事!”
“你刚刚好像被踢了一脚,我不太确定,痛吗?”
苏菲亚欲语无言,只管注目阿托黛尔的脸。
看上去没什么变化,就像是一幅描绘风景不见人物的静态画。
但这冷静又确实与从前截然不同,不再对莉娅之外的一切表现出彻头彻尾的漠然。
这个人,确实有发生不可名状的改变。
“你要阻拦我们吗?”阿托黛尔没听见回答,转头面向格格丽亚,“不然我走了。”
“当、当然要拦!”
“来吧。”
“但不是现在……”格格丽亚小声说,接着对搓一下手心,“长廊的机关被你同伴破坏了,只有通向德雷克斯大人的宫殿的路能出去——那里还有王室的卫兵在等你!”
“嗯。”
“你过去就是自投罗网!”
“所以?”
格格丽亚默然纠结词语,从旁人看过去就是一副怔怔地目视猎人转身的呆板表情,直到对方即将消失在视野里,才突然惊醒般握住腰间的佩剑。
“等等!你还不能——”
“别装狠了。”莫妮抬起头,用空漠的目光扫过格格丽亚,“接下来是魔女审判团的事,你继续去做你的城防工作吧,巡游骑士团不就是做那个的吗?”
“不能这样算了!”
“听不见我说话?”
“我……我得帮忙。”格格丽亚隔着铠甲摩挲腹部,“她刺我一剑,我必须还回去!而且,是我把她带进教会审讯室的。从结果上看……我有很大的责任。老师教过那么多学生,没理由到我这里——”
“闭上你的嘴,先把我扶起来。”
格格丽亚向身旁的守卫递了个眼色。
那人捏住莫妮的肩部,将她从毛绒地毯上搀扶起来。
壁灯的光粒如同尘埃一般在空气中明灭闪烁,又漫无目的地游移。
两侧墙壁以缄默不语的姿态矗立。
“回到刚刚的话题,”莫妮背倚墙壁,面色如同身后的石壁一样森然,“我会将你在这里的行为如实禀报帕德里克,我直属教皇厅,没有和他共事过,所以无从揣测他会如何处置你——不过我要只说的话只有一句:接下来的行动不再需要你。”
“我一定要去!”
莫妮不言不语地眨两下眼睛。
格格丽亚大步走到她面前,长长吸一口气:“觉得我怕死也好,认定我是累赘也罢,我都会把猎人抓回来!”
“再这样我就杀了你。”
“等着瞧吧!我一定……”
莫妮抬脚将格格丽亚踹倒在地。
“在我牵制猎人的时候不帮忙就算了,还放任她离开……你这个……”
她说着,用墙壁勉强接上脱臼的胳膊,朝长廊尽头疾追而去。
阿托黛尔心有所感地回头,对空无一人的长廊凝视良久。
“追上来了?”苏菲亚探头问。
“不见了。”
“谁?”
阿托黛尔收回视线,继续向前走。
弄伤格格丽亚出现的优莉雅,消失不见。
这并非她第一次出现,但以突如其来的方式隐去却是头一回。
这感觉该如何形容?
就像常年萦绕在耳边的低语戛然终止,于是万事万物为之骤然一变。
阿托黛尔慢慢进行深呼吸,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天花板飘落下来,而她的意识摊开掌心将其稳稳接住。
恐怕不止这位优莉雅,她后知后觉地想到,其余的优莉雅都将消失不见。
就是在漫天大火的北部战线,猎人握住子母剑,刺穿优莉雅腹部的那一瞬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