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恩坐在房间的椅子上,眼望窗外沉沉的黑夜。
自猎人进入墙壁到现在过去两个钟点。
而在陪同帕德里克等待魔女审判团的人员抵达,至帕德里克示意他回去复命后,又因为德雷克斯不在宫殿,在这里独坐了整整半小时。
等德雷克斯回来,该怎么解释?
说魔女审判团介入,此事已全权交由教皇厅负责?
梅恩摇头。
他了解德雷克斯,这样的说辞,对方断不会接受。
或许该换个方式告知:
帕德里克命格格丽亚协同审判团追捕猎人,而据格格丽亚所言,唯一通往外界的路径,只剩宫殿与教会相连的入口。
梅恩用鼻腔深深地叹息一声。
事件层叠,人物更迭,矛盾升级,这便是所谓趋势——顺点划线,按拍踏步,直至身陷其中。
不久前,他还在圣河镇的酒馆里,与镇民举杯庆祝魔物消灭;此刻却坐在房间中,仰望窗外被切割的天空。
窗框外探出一段黝黑的枯枝,两只麻雀站在枝梢上,时而像蚂蚱似的轻捷弹跳,时而梳理羽毛。
四周传来干涩的虫鸣,与婉转的鸟声奇妙地混合在一起。
这样的平静持续了约莫十五秒。
房间的门无声开启。
“抱歉。”德雷克斯一边说一边松开领结。他穿着剪裁考究的丝绒礼服,银线刺绣在襟前熠熠闪烁。“明天就是婚礼,排练比想象中繁琐……我结婚的时候可没这么多讲究。”
梅恩欠身站在房间中,权衡着在何种程度上禀明目前的局势。
正当这时,德雷克斯坐到黑木扶手椅上,先一步开口:“我听门边的侍者说,你在这里等了有一会儿了。”
“半个小时左右,如果算上我在教会那边的时间,差不多三小时。”
“猎人抓到了?魔女怎么样?”
“这个……”梅恩神情肃然地思索,“我不知道有没有抓住。”
德雷克斯点头等待下文。
梅恩一句话也没说,只是重新坐到椅子上。
侍者不失灵性地送来两杯红茶。
杯底与橡木桌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咚,听起来宛如创作中的标点符号,为接下来的谈话标出新的节奏。
德雷克斯拿起茶杯啜一口。
“关于魔女,”梅恩用小指搔了搔耳后,“应该是审判团那边……”他说着用指节抵住下唇沉吟片刻,“还是先谈猎人的事吧。”
德雷克斯轻描淡写地点头。
“猎人进入长廊了。”
“以前就去过。”他回复,“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
梅恩抬手挠一下头,“这次不同,她是在长廊机关被破坏的情况下,强行闯入的。”
“帕德里克知道这件事?”
“知道。”
“他的做法是什么?”
“审判团。”
德雷克斯慢条斯理地喝口茶:“教皇厅的直属势力介入了。”
“差不多。”梅恩取暖似的搓一下手,目光在德雷克斯脸上停留片刻,“你不生气么?”
“要我怪谁呢?你?不至于。”
“那接下来……”
德雷克斯面无表情地端详茶杯,仿佛在细致清点茶叶的数量。
过一会儿,他将茶杯磕到桌上。
“暂且搁下这些。”他吟吟笑道,“反正我是饿了,你吃过晚饭了么?”
梅恩左右摇头。
德雷克斯触碰一下鼻侧,随即陷入意味深长的沉默。
他的神情平静得令人不安,以致梅恩分不清这份从容是真实还是伪装,也辨不明眼前的情形究竟是正常还是错乱。
“还以为你在教会那边吃过了。”德雷克斯开口,声音温和得像是红茶的颜色,“陪我一起吃吧。”
“好的。”
德雷克斯转头招呼站在门边的侍者准备晚餐,顺带去地窖拿一瓶珍藏的葡萄酒。
侍者躬身领命。
“我实在分不清……”梅恩微微眯起眼睛,“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?”
“明天是我女儿的婚礼!这难道不值得高兴?”
“当然值得高兴!但就眼下局势来看,魔女被教皇厅的直属势力接手,对你来说并非好事。恕我直言,这已经不是黑森堡的两个势力之间的私事,而是王室与教皇厅之间的事。”
“自从我来到黑森堡,有十年没见过陛下了,确实算不上王室的直属势力。”德雷克斯微微向左倾身,“不过没关系,我邀了不少老友参加婚礼,其中有你我需要的人。”
梅恩抿一口茶,短暂地滋润干涩的嘴唇:“我在圣河镇待了七年,对如今的王室的成员不太了解。”
“说了是旧识。”德雷克斯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点,“自然是你我都认得的人。”
“谁?”
“你记得卢西亚诺·法雷尔吗?”
梅恩呵呵一声:“圣河镇的前任管理员。”
“他也在邀请名单中。”
“你刚刚说的是旧识。”
德雷克斯微微颔首:“圣河镇的那些事儿,我一直都知道的。”
“你是指孕妇、死婴、魔物,连年枯死的庄稼——”
“对。”
梅恩咬住嘴唇,从齿缝间渗出声音:“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告诉我?”
“因为卢西亚诺的马车快到黑森堡了,如果让你毫无准备地撞见他——”德雷克斯不紧不慢地抚平衣褶,“总不能眼睁睁看你给他脸上来一拳吧?圣河镇不是你的家乡吗?”
“你知道还同时邀请他……和我?”
“他现如今是王室的人。”
梅恩在膝头微微收紧拳头,“我一点都不知道。”
“我有和在宫廷的朋友书信交流。”德雷克斯等到侍者放下餐盘,用丝巾细致地擦拭餐具,“卢西亚诺被教皇厅除名后,便带着他在圣河镇的全部研究觐见陛下。”他将银叉放回托盘,“陛下点了头。”
“你管那些叫研究?!”
德雷克斯平静肯首。
梅恩把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。
“你知道魔物在圣河镇的监狱里待了多久?知道它让多少土地再也长不出一粒麦子?知道每年入冬前,镇民们都要去邻城换粮,就为在大雪封路前能够活着?”
“我知道,每年都能在城门口见到从圣河镇来的人。”
“知道还——”
“但你不得不承认,”德雷克斯抬手打断,“卢西亚诺是个天才,他用那些女人弄出了人造魔物。”
“人造?”
“你不知道?”
梅恩无言呼气。
“从来就没有什么魔女,卢西亚诺也从未抓到过魔女。”德雷克斯调整一下坐姿,“关在圣河镇监狱里的都是普通女性,而他却在那样的条件下造出了魔物。”
梅恩猛然起身,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。
“滚你——”脏话从唇间迸出,又被强行压下,“你对我说这些想做什么?让我承认他的天才?把活生生的人关进地牢折磨,用她们的痛苦和血肉拼凑出怪物——这就是你所谓的成就?!”
“在陛下眼中,这就是值得肯定的成就。点头的是他,不是我。不过要我说,如果不是圣河镇的事闹得太大,教皇厅也不会迫于舆论放他走。如今卢西亚诺在王室里领了份秘密差事……看你的反应,还是不说了。”
梅恩冷笑一声:“不用猜也知道是什么勾当!狗屁的魔物研究!”
“这样做有违人道。”
“有违什么?”他尾音轻扬,像在品味一个生涩的词汇。
“用不着阴阳怪气。”德雷克斯轻轻吸鼻,“你清楚魔法研究被教皇厅垄断着,王室想要制衡就必须培养自己的力量。”
“对啊!把一堆人变成魔物!”
德雷克斯一边整理衣襟,一边说:“看来这顿饭是吃不成了。不如你先回去。”
“我直接回圣河。”
“都行。你之前提到的小镇改名,我会帮你的。”
德雷克斯说完,目送梅恩愤然离去,随后用银制餐刀切下小块牛肉,一边咀嚼一边回忆与宫廷友人的书信交流。
友人在书信中写得很隐晦,但他能读懂字里行间里的深意。
卢西亚诺正在尝试复活历代剑圣中的最强者。
如若成功,
帝国的权力结构将被彻底重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