德雷克斯吃完牛肉，拿手帕揩一下嘴，将旁边的餐盘移到面前。
盘子上十分高雅地摆着烤鹿脊，表皮焦黑酥脆，但用叉子压一下能流出血水。
橄榄与野菌被切成极细的碎末，如众星捧月般点缀在鹿肉周围。
他执刀切下一块，送入口中，外皮在齿间刺啦作响，肉汁随即涌出。
野菌的土腥与鹿肉的血水交织在一起，让他想到冬猎时的森林的气息。
侍从拿起白葡萄酒，启封开盖，再在高脚杯中放入适量的冰块。
酒液倒进杯中响起相当惬意的水流声。
德雷克斯默然摆手。
侍从躬身退到一旁。
这时候，门从外面向内推开。
卢西亚诺的身影随着门的移动逐步显现，他一边用袖口擦拭布满面庞的汗水，一边用深陷进肉褶里的黑眼睛直直地往房内窥探。
德雷克斯抬手示意他入座。
他走得很慢，每一步都需调动全身力气。
不算合体的长袍裹着肥硕的躯体，恍惚能听见布料随着脚步发出绷裂的声音。
“你真该……”卢西亚诺坐到德雷克斯对面的椅子上，用手指一顿一顿地捏鼻头，“把房间设在一楼。”
德雷克斯不露声色地拿起酒杯。
卢西亚诺比上次见面时膨胀了整整一圈，脖颈被层层叠叠的脂肪淹没，整张脸泛着不健康的潮红。
圆鼓鼓的眼珠陷进面部的肉褶，宛如藏身于岩缝的甲虫，不时闪烁出黑亮亮的光泽。
“医生让我多运动。”
“什么破建议，”卢西亚诺嗤笑一声，脂肪随之从面部一路漾到下颌，“我在床上也能运动。”
“翻身对你来说确实算得上运动。”
“我说的可不是那个，那太小儿科了！”
“好了。”德雷克斯示意侍从为卢西亚诺斟酒，“我叫你过来，不是听你讲低俗玩笑的。”
“你信得过这家伙？”
德雷克斯微微蹙眉，未能领会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所指为何。
卢西亚诺朝侍从站立的方向倏然转动一下眼珠。
“出去。”德雷克斯命令。
侍从点头告退，并细心地将门扉掩紧。
等到房间只剩两人，卢西亚诺便在狭窄的椅中向左倾斜身体，从裤袋里掏出一个装着淡紫色药剂的玻璃瓶。
“这是你在信中要求我做的，”他将药剂稳稳立在桌面上，“理论上能让饮用者暂时成为魔物。”
“理论？”
“毕竟没有进行活体实验。”卢西亚诺用粗短的手指摩挲瓶身，“是陛下让我进行‘那个计划’时诞生的副产品。”
德雷克斯喝一口葡萄酒，若有所思地问：“效果持续多久？”
“三四个小时。”
“变化呢？”
卢西亚诺摇头表示不知道，随即补充说：“魔物的样子千奇百怪，什么都有可能的。”他竖起手指在半空比划，“像是背后长出翅膀、双脚变成类似青蛙的蹼、身上的汗毛硬化成鳞片……大千世界当然有千种魔物。”
“意思是我还要找人实验。”
“男女都行。”
“能控制吗？”
“当然！服用者变形期间会丧失记忆，完全听从喂血者的指令。不过若是想要养个永久性的小宠物……”
他说到这里止住话语，直勾勾地看德雷克斯的脸，一副等待追问的神情。
德雷克斯想了一会，总算明白过来他的用意：“永久性的需要尸体。”
“活人服用后将其打死也能起效。”
“我不可能给你现杀一个。”
“当然！当然！诸君绝非残暴之辈！”
“你去杀吧。”
卢西亚诺对此默不作声。
“我把你来这儿的事告诉梅恩了。”德雷克斯面无表情地注视餐盘中剩余的鹿肉，“他很想揍你，我看得出来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这次轮到德雷克斯沉默。
当初正是亲眼见到猎人出示盖有梵妮莎家族印章的证明，确认魔物被官方人员证实其死亡，他才决定让梅恩来黑森堡。
本打算借此与教会交涉，夺回部分区域的管辖权，没想到猎人会在教会暴起伤人。
作为猎人的雇佣者，他难逃其责。
更棘手的是，在得知伤人事件后，他立即派梅恩率兵前往抓捕，却还是让猎人闯入长廊，导致教皇厅直属部队介入——原本只会在黑森堡内部发生的博弈，在这一刻升级为帝国王室与教皇厅的对抗。
“我对梅恩说，我很高兴。”德雷克斯用银叉拨弄早已冷却的鹿肉，抬眼望着卢西亚诺，“这句话有两个意思。一是为小女的婚礼，二是因为你属于王室的直属势力。在魔女审判团插手的当下，唯有你，有足够的层级与之匹敌。”
卢西亚诺掏出手帕按一下额角的汗珠，“诸君恐怕漏算了我身上的污名。如今我为王室效力尚属机密，若是公然站到台前……”他将声音压低，“陛下必然会因为舆论向我问责。”
“除了梅恩没人知道。”
“他会因为心中的正义感说出去的。”
德雷克斯啪一声丢下银叉，舒舒服服地靠上椅背，开口道：“我不是让你杀掉谁？”
“诸君真会说笑！梵妮莎家族在帝国地位尊崇，梅恩的先祖可是剑圣玛格丽特……”
“那都是老黄历了。”德雷克斯呵呵一声，“梅恩的家族在七年前的政治斗争中被陛下杀光了，独留他一人遣回圣河镇。如今的梵妮莎，不过是个空有爵位的孤臣孽子。”
卢西亚诺默然。
德雷克斯吸一下鼻子，拿起高酒杯说道：“你应该明白陛下让你进行‘那个计划’的原因，一个日渐式微、空守着昔日荣光的家族，还不如六百年前的死人有价值——”他停顿下来，确保对方听进去，“你想想吧，灭口还是用药。”
“诸君还在敲打我。”
“什么意思？”
“因为这两个选择未必相斥。”卢西亚诺示弱似的瑟缩一下肩膀，“让梅恩在婚礼上化作魔物制造混乱，您便可名正言顺地将其处决。对外只需宣称他因为家人被灭自甘堕落……”他说着用指甲盖叩击瓶身，发出细微的哒哒声，“眼下尚无人知晓我具备将人类转化为魔物的能力。这场意外，注定只会是梅恩的个人悲剧。”
烛火摇曳。
德雷克斯既未同意也未否定。
“不过有句话得说在前头——诸君可别再算计我了。先是向梅恩透露我的事，再把我请进宫殿……这般安排，还望适可而止。”
“你给出了比我心中所想更好的计划。”
卢西亚诺缓缓咧开嘴角：“你正好还能获得一个永久性的小宠物，用来制衡黑森堡的教会。”
德雷克斯不语，只是把杯中还剩小半的葡萄酒喝光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