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恩站在卧房窗前,从左至右浏览外面的景致。
月光将庭院照得纤毫毕现。
装饰用的矮木茂密杂乱,道路弯弯曲曲,给人以精心设计的野趣。
不远处停着一辆豪华马车,想来是卢西亚诺的座驾。
车前拴着的黑马不时焦躁踏蹄,惊起三五只野鸟如同搅动河水形成的漩涡一般在空中团团飞行。
梅恩似看非看地望着这一切。
猎人为救养女,亚麻色头发的小姑娘为复仇紧随其后;德雷克斯将卢西亚诺这颗毒棋握在手中,用前任教皇厅成员对抗如今的审判团;就连帕德里克和格格丽亚,也在各自的职责上稳步前行。
唯有他,像风中芦苇在各方势力间摇摆。
或许从带队前往教会的那刻起,德雷克斯就在盘算启用卢西亚诺。
这个选择无可指摘,但也在警醒梅恩,自己从未进入过任何人的谋划,不过是各方势力维持台面和平的道具。
想到这里,梅恩忽有所觉地扬起头,审判团开启墙壁后,格格丽亚曾透露:
猎人的同伴破坏机关,只剩宫殿与教会相连的门能够通行。
他忘记向德雷克斯传达这个情报,全然被卢西亚诺的事冲昏头脑。
现在想想,德雷克斯不知情,意味着长廊无人设防,赶过去极有可能与猎人迎面相遇。
梅恩看向墙上的挂钟,时针定格在19时32分。
秒针不知疲倦地划过表盘,使其时间似在稳稳流逝。
他握上门把手,随即缓慢吐纳一次,将自己掷入门外的黑暗。
并非名副其实的黑暗。
大厅仍有点点照明,只是微乎其微,如同零散的萤火,这里一点、那里一点地浮在视野边缘。
梅恩静静注目这样的黑暗,心里盘算起另一件事:
前往教会时,猎人曾请求他寻找那姑娘的仇人。
如今卢西亚诺就在宫殿——想到能结果这家伙,一股发自内心的快意从他胸中窜起。
德雷克斯对此将无话可说。
他言语提醒过猎人的危险性。
至于教会……雇佣者才是首要责任人。
他不过出具一纸文书。
若在往日,这或许会是他的桎梏,但从猎人在教会伤人的那一刻起,局势就已彻底改变。
主要责任将由德雷克斯承担。
而他,只需承担次要责任。
梅恩向前迈进,途中与三名王室卫兵擦肩,对方没有行礼,他也没有停下交谈。
当卫兵的脚步声消失在廊柱后方,宫殿便只剩宛如从地底涌起的虫鸣。
厚云低低地漂浮在空中,压得世间万物在夜色中蜷缩身形,唯独无所不在的秋虫遮蔽大地,简直像是要缠住他的脚踝,将人拖往什么地方。
梅恩摇摇头,抛开脑中冒出的念想,停在距离长廊入口大约五米的空地上。
不知猎人有没有离开。
从卧房到这里的路程不算太长,但长廊内的情况无从知晓。
若是将与德雷克斯谈话的时间算上,这段空白足以让任何人从容撤离。
梅恩注目长廊入口,好一会儿沉默不语。
如果被谁撞见自己从长廊出来,他编不出能令对方信服的说辞。
但继续留在这里,同样不是明智之举。
梅恩用食指一下一下地按太阳穴,最终迈出脚步。
既然决定借猎人之手除掉卢西亚诺,他利用心声整顿情绪,就不能再犹豫。
长廊比想象中安静。
两侧墙壁高得令人窒息,墙面与天花板涂着带有浮光的白色涂料,色泽令人联想到骨头。
壁上没有装饰物,光秃秃的平面彰显出非同寻常的厚度。
梅恩感觉自己被整个塞进密不透风的铁箱,永远困于此地的窒息感从心底涌起,迫使他一再回望身后的入口。
世间恐怕不会有第二座如此令人生厌的建筑。
若以最大善意揣度,未尝不可将这里想象成巨兽的坟墓。
大象、长颈鹿一类的坟墓。
梅恩曾见过象的死亡。
庞然大物先是静立许久,仿佛在聆听只有它能听见的声音,随后像患上关节炎的老人,极其缓慢地弯曲前膝,身躯随之向侧旁倾倒,扬起的尘土附在鼻粘膜上。
它将头颅重重搁于地面,长鼻先是向内蜷曲,形成一个问号;随即又舒展开来,犹如用非惯用手写出的、歪歪斜斜的惊叹号。
整个过程,象都没有哀嚎。
但倘若它能言语,临终前会说些什么?
“你们在我年幼时用铁链将我拴起来,让我即使长大,也无法逃出童年划定的圆圈!”
或者。
“虽然将我囚禁于此,供人观赏……不过这一生,倒也未必糟糕。”
梅恩用手摸了摸嘴唇,又放回衣袋。
终究想象不出来。
他望向长廊尽头,猎人仍未出现,自己也不打算深入。
百无聊赖下,他开始数两侧墙壁整齐排列的花瓶,这或许是除他之外唯一的存在。
梅恩从脚边到目光所及的最远处,仔细清点两遍。
左侧十七,右侧十五,共计三十二个花瓶。
瓷瓶以完全一致的姿态排成两列,从入口一路延伸进尽头的黑暗,整齐得令人有些不安。
四周毫无声息,秋虫的鸣叫被隔绝在外。
无懈可击的沉寂将万物保持高密度的静谧,恰似从容赴死的大象。
左侧十七个静默,右侧十五个沉寂,全都耸肩缩首地站在长廊里。
何等凄凉的场景。
梅恩不自觉活动肩颈。
再不动,自己迟早成为阵列中的第三十三件展品。
背后的入口不时渗入冷风。
气流在空荡无遮的长廊中迂回穿行,这里的温度明显低于外界。
梅恩搓了搓手心,意识到不能永远站在原地,开始沿墙壁向前移动,指尖触碰石壁的感觉比看起来滑溜得多,仿佛被软体动物爬过。
他保持直线前行,不知走了多久,四周景致始终如一,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在原地踏步,直到一堵光秃秃的石墙突兀地出现在正前方。
梅恩伸手推墙,石墙岿然不动,于是收回手,摸一下脸上的汗,惊觉自己竟然走得大汗淋漓。
料想这里距离入口有相当之远的距离,决定折身回去。
这时候,他背后传来宛如从地底深处涌起的轰鸣;紧接着,是数以万计的小鸟同时振翅的扑翼声。
梅恩转头,墙壁漾出波纹状的涟漪。
扑翅声随之变形,化作小石子坠入深潭的清脆回音;再然后,又被类似蜂群的低鸣代替。
待这阵奇异的声浪平息,墙壁在梅恩的注视下轰然倒塌。
一如记忆中的象,沉重但不可抗拒。
“终于出来了。”少女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喘息,穿透尚未降落的尘幕,“感觉过去好久。”
“嗯。”另一个女声平静回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