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恩捂住口鼻。
浓厚的尘雾把周遭一切都藏了起来,连两侧的花瓶也裹在里面。
壁灯的光线像配合雾挂起的幕帘,雾里飘着些小小的灰色颗粒,有的飘飘摇摇不知落向哪里,有的直直坠进地毯的绒毛,给雾色平添几分灰暗。
雾中立着团团黑影,该是一个人或几个人凑在一起,影影绰绰的,看不太清。
“咳…咳咳……”
梅恩故意弄出动静吸引对方注意,这样能避开直接谈话可能带来的风险。
倘若来者并非猎人,他仍保有周旋的余地。
对方的身形在雾中逐步清晰,尘雾仿佛向观众谢幕的演员一般款款退到两边,最先显露的是标志性的白色卷发,接着到鼻梁上的刀疤,以及棱角分明、极具骨感的脸……
一切恍如昨日重现。
就和监狱那次一样,猎人也是这般,先探出脑袋。
“是你。”梅恩稍稍放松双肩,“我还以为是审判团的人。”
“在后面。”
“对,后面。”
阿托黛尔静默地看着梅恩,语调颇像在众目睽睽之下攥着讲稿试音:“我不太想杀你。”
“杀我?”梅恩滚动一下喉结,“我是有事要求你……”他说到这里,停下思索什么,“不,不算求。我帮过你,现在需要你帮我……这么说也不对。”他慢慢压低声音,好像言语难以恰如其分地表达感情,“总之,我的诉求,恰好落在你最在意的地方。”
“没有卫兵?”阿托黛尔四下环顾,“你一个人来的?”
“谁都没有。”
“真的?”
梅恩用手指擦一下鼻梁,在脑海中仔细筛选词语:“我是来寻求合作的,何必带着卫兵?”
“听格格丽亚说,这边有王室卫兵。”
“她把长廊机关被破坏的事告诉了我,”梅恩在阿托黛尔一眨不眨的注视中不甚自然地活动一下手臂,“你记得教会那面墙吗?我和帕德里克站在墙前,看着你进去。”
阿托黛尔点头。
梅恩用手挥开漂浮的尘雾,回忆道:“之后审判团的人打开墙壁,格格丽亚的状态很糟,腹部还在流血……”
“讲重点。”
“就是我没向德雷克斯透露你只能从这边出来,所以长廊无人设防!”
阿托黛尔把苏菲亚放到地上,梅恩这才注意到她浑身浸满鲜血,衣物头发皆被染红,活像从屠宰场逃出来的小动物。
“你说要我帮忙。”阿托黛尔承接之前的话题,“具体指什么?”
“不是帮忙,这应该算……你本就要做的。”
“我问的是具体内容。”
梅恩似想非想地眯起眼睛,看着阿托黛尔怀中的黑头发女孩,随后弯腰抓起一把墙壁倒塌后留下的尘粒,任由它们从指缝间哗哗流淌。
如此重复两次,他重新迎上猎人的目光:“前往教会前,你不是让我留意这个浑身是血的小家伙的仇人么?”
阿托黛尔再次点头。
苏菲亚跳起来捶打她的肩膀:“怪谁?是谁把我弄成这样的?!”
“卢西亚诺。”梅恩提高声量,将所有人的注意力——主要是苏菲亚——拉回到自己身上,“他此刻就在宫殿。”
“谁?”
“卢西亚诺·法雷尔。”梅恩看着阿托黛尔,同时抬手指向苏菲亚,“你不妨问问她。”
阿托黛尔心有所感地将掌心放在苏菲亚的脑勺上,梳理猫咪的绒毛一般,耐心解开被血液黏结的头发。
“你是要我帮你。”她纠正。
“同伴的事不是你的事吗?作为圣河镇的现任管理者,我也很想了结那个男人,这就是三个人的事了。我帮你进入教会,且不论你在那里伤人让我陷入何等麻烦,单凭这份人情,你都该助我一臂之力。更不用说文书——”
“没有了。”阿托黛尔淡然打断,“面见堡主时,他将文书丢进了火炉。”
梅恩微微转动脑袋,仿佛没有听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。
“文书被烧了。”阿托黛尔将词句拆解得更清楚。
“妈的!你早该告诉我!”梅恩用鞋底狠狠跺一下地毯,“茶室那会儿,为什么不说?!”
“因为你当时一脸的不情愿,觉得被我连累,要是知道文书没了,你不会帮我。”
梅恩痉挛眼皮,牙齿咬得两侧太阳穴的筋一条条凸起。
他向前踏出半步,拳头捏得咯咯作响,仿佛随时会朝阿托黛尔的面部挥去。
“我说过,你随时可以指控我。”阿托黛尔看着他这番动作,“但你没有这样做。”
“这可真是……高判立下!”
阿托黛尔瞥一眼默不作声的苏菲亚,而后对梅恩点头:“我帮你。”
“帮我什么?”
“你要是喜欢赌气,不帮也行。”
梅恩咬住下唇。
猎人除掉卢西亚诺,理应由她背负罪责,无论如何都查不到自己头上,能证明两人关联的文书已不复存在,但……
她既然能在文书上有所隐瞒,是否还藏着其他秘密?
而这些秘密,最终会指向生路,还是死局?
“你现在是——”梅恩欲言又止,“真心帮我?不带任何隐瞒?”
“对。”
苏菲亚闻声抬头。
阿托黛尔的目光与她短暂交会,随即转向梅恩:“不过最终,还是为我自己。”
“你也和卢西亚诺有仇?”
“没有。”
梅恩微微蹙起眉头:“我说过,不要隐瞒……”
“你信还是不信?”
“她和你一起去?”梅恩没有回答这个非此即彼的问题,转而望向一旁的少女,“那不是她的仇人么?”
“我要去。”苏菲亚抢先开口。
“先把身上的血清理干净。”阿托黛尔提议,“浓重的血腥味很容易暴露行踪。”
“你以为是谁的原因?”
苏菲亚揪住阿托黛尔胳膊内侧的软肉,得知猎人愿意同行,她的背脊明显松弛下来。
梅恩沉默点头,转身示意众人离开。
返回长廊入口的路程比想象中更短,不多时便望见来时的拱门。
他探头观察外面,随后蹑手蹑脚地踏出长廊,回头向仍在门内的阿托黛尔招手,一阵脚步声猝然在他耳边响起。
梅恩转头,只见老人步履从容地走下两级石阶。
“找您好久了。”老人微微躬身,“德雷克斯大人请您前往他房间一叙。”
“我刚从那边出来。”
“是关于您提前离开的安排。大人希望您能待到婚礼结束后再动身。详情还请您随我移步。”
梅恩默然打量对方。
年龄约莫六十岁。
银色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,紧贴头皮向后梳去,露出布满细纹的狭长额头。
身穿剪裁得体的深色套装,衣料是毫无光泽的藏青色羊毛呢,在大厅的灯光下接近墨黑。
外套样式简洁,纽扣一路系到脖颈下方,只露出一小点白色的亚麻立领衬衫,领口浆洗得非常硬挺。
下身是同质地的直筒长裤,裤线烫得笔直。
双脚套一双擦得锃亮的老旧系带皮鞋,鞋头方正。
“就他一个人?”
“这我不知。”老人侧身抬臂,指向二楼楼梯,“烦请您移步。”
梅恩敷衍地摆动手臂:“我等会儿过去。”
老人报以微笑点头,身体却纹丝不动。
梅恩望一眼长廊,虽然看不见阿托黛尔,但刚才的对话她们肯定能听见。
想到还需要时间清理身上的血污,稍后再找机会汇合也未尝不可。
他转回身,没好气地说一句:“行,你必须亲自带我过去。”
“您能理解真是太好了。”老人微笑,“这边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