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托黛尔在宫殿小心绕行一圈，回到最开始的房间。
沿途出奇地安静，不见任何卫兵踪影，整座宫殿仿佛一头蜷身酣睡的兽物，在夜色中收敛声息。
她推门进去，房间保持着离开前的模样，看来前往教会的这段时间，并未有谁踏入这里。
月光银灿灿泻满房间，在地毯上投出青白色的光斑。
阿托黛尔用脚尖带上门扉，将莉娅安顿在床沿，俯身询问需不需要吃点东西。
莉娅摇头作答。
“你还没吃晚饭吧？”阿托黛尔断言，“我来接你的时候是傍晚，现在都晚上了。”
“先和我聊聊长廊里的事。”
“没什么要紧的。”
莉娅叹了口气，把手伸进养母的头发；阿托黛尔静默地任由她抚弄，灰眸倒映着少女洁净的脸庞。
“你总是这样，”莉娅缠绕着打结的发梢，“就像这头发，卷卷绕绕的，怎么都理不顺。”她将前额贴在阿托黛尔的太阳穴上，“不愿意在我面前露怯吗？”
“不会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说只有一点点影响？被打倒，被利爪刺穿腹部，流着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……我不喜欢你这样。说逞强都太轻了。我感觉和你相处的这两年，你从来……从来没有真正把我放在心上。”
阿托黛尔默然无语，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出扇形阴影。
这时浴室里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动静，苏菲亚从门后探出头，说道：“不许进来！”
见无人应声，她又认真地重复一遍。
还是没人回应。
阿托黛尔看着莉娅的眼睛，意识到自己必须说些什么——解释也好，安慰也罢，却找不到可以出口的言语，简直像忘词的舞台剧演员，在观众的注视下，连指尖都变得僵硬。
“是因为我们相处的时间还太短？还是说……”莉娅低下头，像是在自言自语，“突然把十七岁的我接回家，导致你不知道该如何与一个即将成年的孩子相处？”
“没有。”阿托黛尔终于开口。
“这样想也很合理。”莉娅点头佐证自己的观点，“爷爷照顾了我十七年，和你相处只有短短两年。如果不是他的身体状况，你其实……并不想背负这个责任，对不对？”
“为什么要这样想？”
“因为你什么都不愿和我说！”莉娅扬起拳头锤一下床垫，“每次关心你，只会得到‘还好’、‘没事’——然后转身带着一身伤回来！等你缓过来，再问，又是‘还好’‘没事’的敷衍……你从不肯在我面前示弱，是不是觉得向一个年纪还没你零头大的人放下戒备，很丢脸？”
阿托黛尔摇头。
房间如同深深的海底、海底的海底一样沉默下去。
浴室传来苏菲亚洗漱的细微水声，反而衬得寂静愈发厚重。
莉娅将头靠在床柱上，侧耳聆听什么似的闭起眼睛，窗外的鸟鸣像霏霏细雨在房间里打出圈圈涟漪。
“我只是……”
“先去洗个澡吧。”莉娅将眼睛睁开，“你身上也带着血腥。”
阿托黛尔走到浴室门前，解开披风系带时回头望去——莉娅怔怔地盯着墙壁，好像上面有值得探究的隐喻。
她喟叹一声，推开浴室的门。
耳畔陡然传进苏菲亚的惊叫，像刺入鼓膜的小针，连带房间的寂静为之一振。
“谁让你进来的！”苏菲亚转身背对阿托黛尔，“我明明说了不许！”
“没有时间轮流洗。”
“这根本不是时间的问题！”
“都是同性，”阿托黛尔解开衬衫纽扣，由于打斗已经漏洞百出惨不忍睹，“你又在害怕什么？”
苏菲亚把发烫的脸埋进膝盖，整个人蜷成小小的球形。
“这、这是尊重问题！”她的声音带着闷闷的鼻音，“我姐姐都不会和我一起洗！你和你女儿说话时，我就提醒了两遍！整整两遍！”
“我冲冲就出去。”
苏菲亚霎时语塞，用脚趾一下一下地抠弄瓷砖的接缝。
稍顷，她慢慢放松肩部，开口道：“我这么说不是在怪你。”
“嗯。”
“就是觉得……”她犹豫着仰起脸，水珠从脑勺一路滑过背脊，“你的回答好像不太对劲？光听声音都听得出来，有点压抑。”
“不会。”
苏菲亚向后转头，又倏地转回去，接着再次回头，眼睛最先捕捉到的并非女性的躯体，而是遍布阿托黛尔全身的伤痕，深浅不一的褐色伤疤如同树枝在她的皮肤上纵横交错。
“你不是精灵吗？”苏菲亚的眼神飘忽不定，“怎么会有这么多……呃……”
“魔物造成的伤口会破坏精灵的自愈能力留下伤疤，就像我也必须在剑上涂药才能杀掉它们一样。”
“好吧。”
阿托黛尔缓缓沉入浴槽，温水沿着槽壁溢出。
“你可以先清洗衣物，”她掬起一捧水浇在肩上，“我能用魔法烘干。”
“等你出去再说。”
“嗯。”
苏菲亚抱住膝盖，目不转睛地看着阿托黛尔闭目的面容。
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对方浸湿的银发贴在颊边，紧闭的眼睑同时掩去往日的锋利。
这种单向注视奇异地消解了她的羞赧，既然对方看不见自己，难以启齿的疑问便也有问出口的勇气。
“你和莉娅刚才在聊什么？”
“没什么。”
“那我说了两遍不准进来，你都像是没听见。”
阿托黛尔没有回答，只是吸入一口含有水味的空气。
“不管怎样，谢谢你愿意帮我。”苏菲亚没话找话地说，“不然我肯定……”
“之前也丢下过你。用不着谢。”
苏菲亚用手挠一下头，意识到对方不愿交谈于是安静不语。
在氤氲的水汽中，她忍不住又朝阿托黛尔的方向瞥去——尖耳朵完美地藏在发间；观察伤口时，身体的其他地方一览无余，唯独耳朵始终不见，实在不明白精灵为何对这个部位如此敏感。
“那个……”苏菲亚抱着手臂摩挲，“我也想泡澡。”
“我过三分钟就出去。”
“不是要赶你走！”她挥舞手臂解释，“我是说……你能不能继续闭着眼睛，把腿稍微蜷起来？”
阿托黛尔点头。
苏菲亚小心翼翼地跨进浴槽，这次视野格外清晰。
她强压下心中的羞赥，毕竟要是脚底打滑会摔在对方身上。
“你再让让？”
阿托黛尔默不作声地移动身体。
苏菲亚屏住呼吸将另一条腿收进水中，但由于阿托黛尔身形高挑，本就有限的浴缸空间相当局促。
她面对阿托黛尔坐下，在水中小心翼翼地伸展双腿，试图为双脚找到落脚点；目光自始至终盯着阿托黛尔的脸，幸好对方没有睁眼。
这时候，她的左脚忽然感到一团柔软且粗糙的存在，像是踩中一小块草甸。
她能清晰感知到那东西在水下形成的浮力。
“浴缸实在太挤了！”苏菲亚后知后觉地倒吸一口气，“我可不是故意的！”
“安静点。”
阿托黛尔的声音比平时更低。
见对方并未睁眼，苏菲亚非但没有移开，反而将左脚掌贴合上去，这个借来的支撑点，让她终于可以舒舒服服靠坐在浴槽里。
“脚。”
“对、对不起……”苏菲亚灰溜溜地缩回去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