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菲亚慢慢睡过去。
身体在水的托举中不自觉向前滑行,恍如躺在一艘只有帆与木桨的、简陋的小船上。
她感受着波浪推搡船身摇晃,左脚脚掌又一次抵住阿托黛尔的胯部。
“脚。”
阿托黛尔的声音飘来。
苏菲亚猛然清醒,双腿像受惊的含羞草迅速收拢。
为掩饰窘态,她煞有介事地盯着自己的膝盖,然后像用规尺画线那样竖起一根手指缓缓地划过膝盖表面。
“整个浴槽都被你霸占……”她的语调既像辩解又像抱怨,“我挤在这么小块地方,当然想找个舒服的姿势。”
阿托黛尔没有接话。
沉默开始增殖,混着氤氲的水汽,从天花板一滴一滴落下来。
“不然……聊聊天也行。”苏菲亚感到些许不自在,不知是源于对方的无言,还是在刚刚碰到什么的左脚。她急需一个话题,来填补令人窒闷的寂静。“再这么下去,我很可能会在这里睡着。”
“嗯。你说。”
“为什么要我说,而不是你说?”
“因为我不知道聊什么。”
苏菲亚仰起头,对着蒸腾热气的天花板一连打三个哈欠,泪眼朦胧地问:“你是精灵……那你之前提到的黄金时代,是真的么?”
“只是道听途说。”
“哪有你这样聊天的……”苏菲亚将颈后的湿发拢到一旁,“这种时候,你该顺着往下扯几句!比如具体是从哪儿听来的,那地方又有什么故事……聊天不都是这么一回事么?”
“该说的在那个晚上就说完了。”
“那我真不知道聊什么了!聊什么都会被你的话堵死!”
阿托黛尔沉默一会儿,主动开口:“你觉得我像母亲么?”
苏菲亚停下拢头发的动作,语气里带着好笑的荒诞感:“你问我?我又不是你女儿,你当然也不是我妈。”
“你也把话堵死了。”
“因为这个问题很奇怪啊!你问我不如问莉娅,她不是你的养女吗?找一个外人问这种话,简直就像拿着一把错误的钥匙,却妄想打开面前的门!钥匙除了断在锁孔里,还有其他结局吗?”
阿托黛尔倏然睁眼,一言不发地定定注目苏菲亚的脸。
苏菲亚下意识护住身体,收拢的头发再次散开,随后又仿佛寻找依靠般,用一只手慢吞吞地将头发重新拢起来。
片刻寂静后,阿托黛尔的声音再次响起,比水汽更轻,也更直接:
“我不好问。”
说到这里,她停顿下来,像是在确认话语蕴含的情感。
“……也问不出口。”
“为什么?”苏菲亚规规矩矩地问。
“我们在一起的时间,只有两年。而且几乎没有交流。她想摸我的头发、耳朵,或是睡在一起,我都会同意。但话语,始终很少。”
“因为你是行动派嘛!”
“是吗?”
苏菲亚用力点头:“你总是行动大于言语,说什么,便会去做什么。所以在你有意愿杀掉卢西亚诺时,我才会想要谢谢你来着。”
“这样好吗?仅仅依靠行动的话……”
“言行合一,当然好。”
“但是莉娅说,”阿托黛尔的目光穿过苏菲亚,落在遥远的某处,“我什么都不愿告诉她。”
“那你干嘛要告诉我?”
“因为你是‘外人’——这么说或许有点怪。但在你与莉娅之间,你的确是可以倾吐无法言说之话的‘外人’。”
苏菲亚翘起嘴唇,慢慢点两下头,而在目光与阿托黛尔相接时,像是被什么触动,开始小幅度地连续点头。
周围浓重的水汽向她围拢。
“我也有无法告诉姐姐的话,不过没有可以倾诉的外人,在这一点上你很幸运。”
“我说的外人不是……”
“知道。知道。”苏菲亚伶俐地接过话头,甚至刻意放慢语速,“这不就是个文学性的比喻嘛!不是指真的外人,也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陌生人。这是需要加上单引号,表示字面之下另有含义的‘外人’。”
阿托黛尔咬唇不语。
苏菲亚哗啦一声离开浴槽。
她好像不再介意阿托黛尔是否睁眼,但还是大致保持背对的姿势蹲下,开始搓洗衣物上的血迹。
先是自己的,然后将阿托黛尔脱在一旁的衬衫捞过去。
阿托黛尔重新闭上眼睛,抛出新的话题:“结束之后你想做什么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我要去南边。”
苏菲亚用持续的搓洗声作为回应。
“我曾告诉莉娅,不想将事情闹得太大,以免无法在帝国生存……如今看来,只剩下南边这条路了。”
“南边是哪边,你也不说清楚。”
“因为我也不知道。”
苏菲亚回头,看了阿托黛尔好一会儿:“就一直往南走?”
“对。从帝国的南部城门出去,穿过森林、沙漠、其他国家,然后越过大海……”
“这也太远了!”苏菲亚在脑中想象,“怕不是要走上几十年?”
“那里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。”
“你都没去过。”
“除此之外,去南边还包括我的私心。”
“私心?”
阿托黛尔不再回答。
苏菲亚也没有追问。
只有搓洗声,单调地响彻于氤氲的寂静。
“没有生气吧?”阿托黛尔的声音突兀响起,“你不是什么外人。”
“没有。没有。干嘛为这种事生气?”
“那……如果你在报仇之后没什么事的话,可以和我一起去南边。”
“然后走个几十年?”
“对。”
“你都不知道具体位置,就一个模糊的南边,到头来一场空怎么办?”
“南边是我战友的家乡,他还活着的时候,总说带我和另外两个战友回去。”
苏菲亚顿时无语。
她将衣物拧干,却找不到悬挂的地方,手就那样停在半空。
阿托黛尔帮忙烘干衣服,待大致能穿时便套在身上。
苏菲亚则想等衣服完全干透,于是阿托黛尔独自离开浴室。
整个房间黑漆漆的,莉娅已在床上熟睡。
她悄悄掀开被褥,在莉娅身边躺下——想来也正常,莉娅作息规律,从不通宵熬夜。
梅恩还没来。
考虑到清理血污需要找个合适的房间,他见过德雷克斯后,必然会以此为目标进行搜索。
接下来,就是南边。
阿托黛尔在绝对的黑暗中噤声不语,另一幅画面在她眼前浮现:
那是一个将近初夏的傍晚,矮人拿出自酿的酒水,和她并排坐在槐树的浓荫里。
他们一边喝酒,一边看玛格丽特和优莉雅在芒草丛生的草原上编草环。
目力所及皆是无边无际的草原,草浪在风中起伏,直至远处的地平线与低垂的云层融为一体,分不清哪里是天,哪里是地。
在这片无垠中,阿托黛尔感到自己也在融化、消散。
“我是不是没和你们说过我的家乡?”矮人用声音将她拉回现实。
“嗯。”
这时不知从哪吹来一阵风,优莉雅手中的草环被风带走,翻滚着消失在草浪中。
玛格丽特嬉笑着帮她找寻。
矮人又喝了口酒,凝望草环消失的方向:
“事情结束之后带你们去看看,那可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地方,喜欢打铁、酿酒、务农的矮人聚集地!还有……我妻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