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还有……我妻……”
阿托黛尔闻声看去。
他脸庞方正,皮肤是常年在阳光下暴晒的深铜色,下巴上的胡须被编成一缕一缕的发辫,其间缀着金属圆环。
“你知道么?”矮人被打量得有些不自在,微微侧开目光,说话时,胡须上的金属环随之碰撞,“在矮人族里,只有帅哥有资格在胡子上套环。”
“我不是对你能娶妻这一点有所怀疑,”阿托黛尔淡然转头,望着前方无垠的草原,“用不着特意向我说明。”
“你是玛格丽特的师父嘛!”矮人像是终于找到人倾诉,声音都提高了几分,“上次你们来我家吃饭,那小鬼不是当着大家的面,说我是个连恋爱都没谈过的老东西?我当然得解释一下!”
他说着,瞥见阿托黛尔仿佛将世间万物都纳入眼中的专注神情,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,自顾自地呷一口酒,硬是把话题拽回来:
“我妻子……她是我们族里公认的大美人!比你这个尖耳朵还要漂亮!你嘛,也就占个皮肤白。其他的,在我妻子面前真不够看!”
“那时候追求她的人,能从山口排到矿洞底,我不过是其中之一,还不是最被看好的那个。”
他停顿下来,像吟游诗人等待听众的追问一般,期待阿托黛尔的反应。
然而身旁只有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。
他酝酿好的戏剧性瞬间落空,只得不甘地咂咂嘴:
“知道为啥我一开始不被看好?因为我们差一百岁!搁人类那儿算,差不多就是十岁的样子。”
阿托黛尔似看非看地将光景收入眼底。
矮人继续讲述过去。
他讲述对妻子怀有怎样的感情,说她是真正意义上的、无可替代的好女性。
谈及妻子的时间里,他从帝国语自然而然地转变为晦涩的矮人语。
仿佛唯有母语,能承载其他语言难以企及其万一的感情。
“同妻子相识之后,我对好多事物的看法都变了。怎么说呢……她总能剥去风景的表皮,直接掏出还在跳动的心。大自然东拼西凑的景致,能在她手里重新诞生——变得具体、锋利,仿佛第一次被真正看见。她能从光线和时间的流动里,一把抓住人们心底最深处、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图景。”
他看向阿托黛尔:“我说的这些,你能理解吧?”
“如果是画画,我能理解。”
“就是画画!但不是小孩子的涂鸦!你能想象吗?有东西在她的画作里爆炸!稳固的事物悉数破碎,在那一瞬间,你看到的是时间、光线以及万物最原始的碎片!”
阿托黛尔点头认可。
“不过,”矮人的声音沉下来,“在某种意义上,这也是一种痛苦的体验。我的妻子……应该说天才……就是一场燃烧不熄的大火。靠得太近,既会被照亮,也注定会被灼伤。”
阿托黛尔一边聆听,一边目光遥遥地看向远方的地平线,及其上舒卷的流云。
草浪以一个接一个的势头撞击天际。
她将手伸进身旁微凉的草丛中,任由草尖在掌心上抚动。
视线的另一边,玛格丽特寻回草环,转身跑到优莉雅身边。
“但我就是被她吸引了,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——这无需我再强调。”矮人仰头灌下一口酒,“那感觉,就像站在瀑布边,明知道危险,却还是想往下跳。”
“当时,不少追求者被她的火焰灼伤后,也劝我放弃。可从我第一眼看到她起,就已经跳了进去。”
“我心里清楚:同她在一起,早晚会后悔;但若不同她在一起,我这一生都会活在悔恨里。”
他再次看向阿托黛尔,声音里带着探寻:“你有过这样的经历?”
阿托黛尔想了想,摇头:“没有。”
“也是……你永远都是这副性冷淡的表情,也不可能有这样的经历。”矮人身体向后仰,单手撑住地面,用另一只手拍掉跳上大腿的小虫。
“说来真是不可思议,”他看着地平线上的太阳,“我历尽千辛万苦才和她结婚,有了妻子,有了小家,还有一份工作。虽然收入不多,但酿酒、帮族人打磨武器,每一天都充满乐趣。就我来说,那两百年……算是相当、相当完美的人生了。”
如此说罢,他伸了个懒腰,意思像是该说的已全部说完。
阿托黛尔拿起酒杯喝一口。
矮人又开始讲述:
“可这一切,在她患病之后就变了。主要是她变了,被病痛折磨得经常生气,甚至会骂我……但这又怎能怪她呢?这个病,让她的面容……不再像从前那么漂亮了。我们矮人对这种病毫无办法,我只能每天出去,像个无头苍蝇一样,四处寻找能救她的医生。”
“每次找来医生,她都会把医生骂跑,接着骂我……到后来我来到了帝国附近,结识了另一个女性,人类女性。知道么?那姑娘有丈夫,是帝国人,也有孩子。我爱我的妻子,但即便这样也与她缠绵。这点你怎么看?”
阿托黛尔没有回答,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中漂浮的云,云朵像是与生俱来便存在于此的物品。
“在那之后,”矮人用声音将她从凝视中拉回,又仿佛只是说给这片草原听,“我保持着这样的关系,一直到双方都死去——我的妻子病死了,那姑娘也老死了。我没有参加我妻子的葬礼,也没有参加那位姑娘的。那姑娘的小孩,甚至把我当成爷爷……她也想让我在她死后,照顾她的小孩。”
他说着长长吸了口气。
“我没有同意,我连一盆小花、一株小草都养不活,怎么可能照顾一个活生生的人呢?”
“想想看,完美的家庭,漂亮的妻子,稳定的工作——实现这一切不容易,我为之奋斗、构筑一切。但是……”他举起酒瓶,像测量角度般对着天空缓缓平移,“失去它,却只在一瞬间。我已经没有归宿了。回不了那姑娘的家,族群中也早没了我的位置,我离开家乡太久了。”
“精灵不是群居动物,”阿托黛尔终于开口,“因此对于你的乡愁,我无法产生什么共鸣。不过,你刚刚说到在一切结束之后,要带我们去见识你的家乡。”
矮人以悲戚凄然的神色望着天际,仿佛在那片辽阔的尽头,能看见所有他已失去和再也无法抵达的东西。
他微微蠕动嘴唇,但最终,还是将话语化作叹息,融入草原呼呼作响的风中。
阿托黛尔闭起眼睛。
本想稍闭一会,奈何酒意暖融融地浸透肢体,意识在不知不觉中滑入睡眠。
再度睁眼时,浓密的树影消逝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夏夜的燥热,闷闷地压在头上,令脑袋有些昏沉。
抬眼望去,才发觉四下已经黑尽。
她揉揉额角,坐起身来。
矮人陪玛格丽特在草原上练习剑术,木剑交击的脆响随风传来。
但愿没有伤他的心——她不由想到。
在对方倾吐重要往事时,自己竟中途睡着,终归显得失礼。
但又能说什么呢?
阿托黛尔靠坐在树下,静默地望向草原。
矮人将剑举过头顶,指导着玛格丽特。
一阵风从远方呼啸而来,掠过她,又余威未尽地从身后折返。
她并非不能理解他的痛楚。
无论是妻子的病、婚外情,还是乡愁。
但每个种族,每个人,谁不是背负着各自无形的东西,挣扎着活到今天的?
既然都已是成年人,既然都已行至此处,那些无从安慰的话,或许本就不该指望向谁倾吐。
这大概,是关于理解本身的问题。
如此想来,算冷漠吗?
阿托黛尔摇摇头。
或许,是我太过冷漠。
她来到蹲身观察两人练剑的优莉雅背后。
优莉雅头戴两个草环,以近乎禅坐的姿势定定地仰望他们。
阿托黛尔轻拍她的肩膀,她才恍然回神,一转过头便露出灿烂的笑脸。
“家乡。”她迫不及待地开口,眼睛亮得像装着星光的井,“大叔的。他要我们去。南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