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托黛尔揉着脖颈，一边小心翼翼地由侧躺改为靠坐，一边看莉娅的脸。
莉娅颤动两下眼睑，所幸没有被弄醒，只是像在雪夜小屋中烤火的旅人，无意识地将身体贴到阿托黛尔腿边。
这时间，月亮悄然移至中天，漫进房间的光随之改变，从一小片舒展成斜方块。
窗外的虫鸣偃旗息鼓，世界陷入真空一般。
时间在此等寂静中稳步前行，如同拍打防波堤的海浪，一波波奔腾而来，又一番番汹涌而去。
她转过头，目光平静地观察莉娅的睡颜，从高挺的鼻梁，微凸的颧骨，至宽阔的前额，再到长而直的双眉，最终将视点停在紧抿成线的唇间。
阿托黛尔看着，忽然想揉揉她的脸，感觉上如同偶然瞥见在路旁玩耍的小犬，便忍不住蹲下身，嘬嘬地唤它过来。
她伸出食指，直直地戳一下莉娅的脸，接着又一下，随后将指腹按在颊面向下划。
不知是不是太用力，莉娅睁开眼睛——小小的、亮晶晶的眸子，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望过来，既没有显得高兴，也没有不高兴。
阿托黛尔蜷起手指，心虚地向上提一提被褥。
她能感觉到，莉娅的视线紧紧追随着手指移动。
还在为之前的事怄气？
还是想独自静一静？
她努力解读，却徒劳无功。
莉娅的眼睛读不出任何情绪，只有一片坦然的空白。
“是我动静太大了？”她轻声问。
莉娅侧身面向阿托黛尔，圆圆的耳廓像小蘑菇从发间露出；她抬起一只手臂搭上阿托黛尔的腰侧，然后将鼻子贴近她的大腿根，像确认什么似的深深吸一口气。
“没有味道了。”
“有好好清洗。”阿托黛尔尝试回答，“衣服是苏菲亚搓的。我本来想帮忙，但她似乎有些害羞，便没有这样做。”
“你们一起洗的？”
“嗯，一起。”
莉娅垂下眼帘，抓住阿托黛尔的臂肘，借力从床上坐起，然后用沉静而又多少给人拘泥之感的语声说道：“和爷爷在一起时我都是一个人洗，怎么也不方便。和你……也是一个人洗。”
说罢，目不转睛地看着阿托黛尔的脸。
阿托黛尔感觉话里有话但不知道说什么，又不能不说点什么。
“现在想洗吗？”她斟酌词句，“可以等苏菲亚穿好衣服……只是梅恩随时会来。等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，或许会更稳妥些？”
莉娅点点头，像是同意。
“不会太久，”她补充道，“婚礼结束前，我就会带你离开。”
“唉。”
“唉？”
这次莉娅选择摇头，随之转过脸一动不动地凝望窗外。
阿托黛尔尽管有话想说，却感觉不该打扰。
时间在沉默中流逝。
大约十五分钟后，一类预感如同小石子掉入鞋内般在她脑际倏然闪现。
她依循预感搂住莉娅的肩，问对方是不是心情不舒服，还是在吃醋、感到不安全。
莉娅默不作声。
阿托黛尔便没再追问。
她并不擅长与人交际，但随着时间推移，往往能领悟沉默背后的真意。
此时唯一能做的，就是等待，耐心等待沉默自行酝酿，直到其中的情绪如凝结的漆膜般显现。
“你真不会安慰人。”莉娅拿出现实性的声音说，“为什么一定要向我保证？”
“我以为……”
“以为什么？”
“这算是一种安慰。”
莉娅把食指放在阿托黛尔胸口上方一点的位置，顺着布料慢慢滑行，有时是圆，有时是歪歪扭扭的线。
“我要的不是这种安慰。”她说，“你心里肯定明白的。”
“那……”阿托黛尔稍加思索，“我们现在去洗澡？”
“不是这个！”莉娅张开嘴唇接着又闭上，如此反复一次，才泄气道，“我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……”她顺手将一缕头发别到耳后，“我只是觉得，你好像变了。”
“变了？”
“确确实实的改变。”莉娅垂落眼帘，“但这种变化，不是我引起的。”
“我不太明白。”
“你明白！绝对能明白！和别人交流的时候、睡在一起的时候、甚至一起洗澡的时候——你还像以前一样，只是让对话无谓地继续，无谓地躺在别人身边，无谓地和谁共处一室吗？”
莉娅说着，呼吸急促起来：“现在的你会想了！你会考虑对方说话时的心情，会注意到对方和你洗澡会不会害羞……你开始在意了，但这样的变化——”
她骤然压低声音，“……我不是你女儿吗？”
“是。”阿托黛尔回答。
“却不是我带来的。”
阿托黛尔默然。
苏菲亚从浴室走出来，将脚步放得很轻。
不知是因为黑暗，还是感受到阿托黛尔投来的目光，抑或在浴室听见了谈话——这样想最为合理，毕竟房间很安静……
她恐怕在浴室里站了好一会儿，才终于决定现身。
这时候，莉娅重新躺到床上，将额头抵在阿托黛尔臀部与大腿之间的位置。
自始至终没说一个字。
理所当然，阿托黛尔想，如果是因为我与苏菲亚一同洗澡而吃醋，当然不会在苏菲亚面前讨论。
阿托黛尔帮莉娅掖好被子，让她能够温温暖暖地睡着。
莉娅仿佛冻僵一般一动不动，阿托黛尔将手放在她的肩头，她却从被窝中探出手臂，向上寻求什么。
“耳朵，”她说，“我想摸。”
阿托黛尔看着站在三五步外的苏菲亚，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给莉娅摸耳朵，简直像在向苏菲亚宣示主权一样。
可能就是吧？
如果莉娅真为共浴的事闹别扭……
她如此思索，盖住莉娅的手背，将那只小手引向自己的耳朵。
苏菲亚一路退到墙壁，将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地毯上，自言自语似的说：“会不会背叛我们？”
阿托黛尔稍稍抬头：“谁？”
“那个贵族。”苏菲亚抱臂耸肩，“他去见德雷克斯，然后就没消息了。”
“基于共同利益，”阿托黛尔没有情绪起伏地分析，“他背叛的可能性不高。”
苏菲亚目视地毯沉吟，然后抬头说道：“我出去看看。”
阿托黛尔立刻从床边起身，在她握住门把前，抓住她的手腕。
“你一个人去太危险。”
“探查有什么危险？”苏菲亚无所谓地说，“我会魔法。”
“只是隐匿魔法。”
“这就够了呀！”苏菲亚挣脱束缚，不由加快语速，“我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洗掉血腥味吗？如果让你去，谁来照顾莉娅？在你回来之前有谁进入房间，我们两个不只能乖乖就范吗？”
“你在生气？”
“有吗？”
“看脸看得出来。”
苏菲亚抬手在阿托黛尔眼前象征性地晃一晃，用莫名其妙的语调开口：“我很快就回来。”
阿托黛尔没有接话，继续自己的问题：“为什么要生气？”
“我需要配合你真生一下气？失落的话……可能有一点。”
“是因为听见了我和莉娅的对话，让你觉得自己真成外人了？”
“不要瞎猜好吗？”苏菲亚打开门，“我一会儿就回来。”
阿托黛尔向前探出手臂，只来得及看见她的衣服在门外一闪，便被浓稠的黑暗吞并。
